徐飘渺继续走在最前面,一行人沿着湖边前行。
初入神秘的墨家宗门重地,大家都显得兴致勃勃,边走边张望。
数百年前墨家是天下显学,宗门重地也是在战国时期创建,沿用至今。这个传承数百年、曾经显赫的门派,宗门内部给人最大的印象却是“俭朴”。
从入谷到现在,没有看到高屋大院,只有零落干净的茅草屋。
茅庐周围开垦出的片片农地,说明宗门里面的墨者有自耕自食的传统。墨家宗门隐于群山之中,与外界互通多有不便,客观上迫使墨者自己动手,解决吃饭问题。不过,墨家先辈将宗门选在这里,必然知道会有这些困难,却依然没有动改换山门的念头,着实显得奇怪。
禽迪为大家释疑。
“先辈立宗门于此,原因有二。”
“其一,安全。”
“墨家提供兼爱、非攻,历代皆有墨家弟子仗剑行走天下,抱打不平,阻止以强凌弱,甚至直接投身于列国交兵,帮助弱国抵御强国的不义之战。墨家善守城之名,大多就是战国时期流传开来,是历代墨家先辈,以鲜血和生命为宗门挣到的荣耀,为后世弟子追随之榜样。”
“然而,墨家的理想并非所有人认同,我们崇尚保护弱小,得罪不少强权势力。墨家不惧怕恩大义获罪,先辈们也不惧捐躯,但选择创建宗门重地时,却不得不尽可能避开那些敌视墨家的势力,索性将宗门设置在荒无人烟的群山之中,又邀请阵法大师帮忙以幻阵掩饰,以期宗门免遭荼毒。”
“秦灭六国的过程中,多有墨家弟子为帮助山东诸国抵御强秦而战死,后来天下一统,再无弱国需墨者帮助,墨者一度陷入迷惘。天下统一之后,秦君曾派人招揽墨者为其效力,可由于很多墨者为抗秦而死,且墨者不认同秦国的一些做法,拒绝了招揽,继续隐世。”
“秦二世而亡,楚汉相争,汉代秦而立,是时楚强汉弱,也有墨者出世助汉,楚霸王自刎乌江后才归隐。墨家先辈们助汉有功,没有奢望回报,那时本门先辈本有意另立宗门,可还没讨论出个结果,很快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另立宗门之事再无从谈起,直至现在。”
“当时先辈商议另立宗门,之所以争执不下,只为第二个原因:门风。”
“墨者多来自社会下层,禀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宗旨,重视艰苦实践,纪律严明,崇尚自律,生活清苦。”
“墨家的要求,很多人难以坚持下去,先辈将宗门重地设在荒僻深山,除安全原因之外,更多是希望借严酷环境磨砺墨家弟子。只有真正意志坚定的墨家弟子,才有机会进入宗门做事,忍受宗门里面经年累月与世隔绝,却仍需自强不息的枯燥生活。”
听罢禽迪这番解释,众人无不叹服。
很多人都听说过,墨者自我约束程度很高。
《孟子?尽心上》中记载:墨者“以裘褐为衣,以跂蹻(草鞋)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墨者可以“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意思是说至死也不后转脚跟后退。墨家纪律非常严明,《吕氏春秋?去私》就曾说过,“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曾有一位墨家巨子叫腹朜,腹朜的儿子杀了人,虽得到秦惠王的宽恕,但仍坚持“杀人者死”的“墨者之法”。
宗门崇尚的这些品质,那些进驻逐鹿领效力的墨家弟子身上都能看到。
走进墨家宗门,看到这些简陋低矮的茅草屋,看到茅草屋边开垦出来的农地和作物,看到那些专注于技击练习或机关制作的墨家弟子,看到墨家最神秘的宗门内部真实情景,才会真正感受到,这个门派多么值得尊重。
农地里也有黑袍墨者劳作,多是少年。
墨家少年们做农活,方式也与普通人干农活不太一样。
一名少年正在农地中除虫,用剑。少年一脸肃穆,宝剑舞得虎虎生风,跳跃腾挪间,宝剑从植株上掠过,可怜虫子被墨者宝剑所杀,植株也有受池鱼之祸,倘若它们有灵智,不知会做何感想。看那少年眼中的坚毅,想必是将虫子当成外面的恶人,提前为今后出山做预演。
另一边,有墨家少年在为农作物浇水,动手的却不是他自己,是机械。茅屋和农地离湖边不远,可一趟趟取水也很麻烦,这位少年显然是机关师,在湖边制作了水车,以竹筒将水引到农地,负责为水车提供动力的是一个简陋的机关人,无法移动,只会机械地提拉一根系在水车上的绳。这时候机关人似乎出了点状况,少年正忙着排查故障。
他们不仅仅是在干农活,更是在锤炼自己的技艺。
禽迪告诉大家,宗门内的农活多是少年们负责。
“少年种地养谷中所有人,成年人坐享其成,这,这不太好吧!”
“不会。”
禽迪正容道:“成年墨者要承担所有战斗任务,有时候出谷做宗门任务,就再也没能回来;机关师要研制机关器械,还需要赚钱保证宗门有钱维持,废寝忘食,忧思难捱,其中的辛苦,远甚于干点农活。宗门让墨者少年负责农活,是想从小培养出坚韧、吃苦耐劳之禀性,唯有如此,将来才可能成长为合格的墨者。”
墨家的规矩,一视同仁。
禽迪从小显露出过人的机关术天赋,被选定为嫡传弟子,可即便如此,他刚入宗门时也曾务农三年有余,后来机关术造诣不断精进,宗门才逐渐减轻他的劳作任务,让他有更多时间钻研学术。
徐飘渺停下脚下:“宗门议事堂到了。”
鱼不智和徐庶、荀衍等人表面平静,心头却又是一阵感慨。
所谓宗门议事堂,是一间破旧茅草屋,若不是徐飘渺和禽迪满脸肃然,以及茅草屋檐下挂着写有“议事堂”三字的木匾,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从战国时期流传下来的煊赫门派,宗门议事堂竟是这等模样。
茅草屋很破旧,议事堂三字却是龙飞凤舞,大气磅礴。
鱼不智等人还在感慨,徐飘渺已躬身向里面请示。
“报,宗门首席墨侠徐飘渺,将逐鹿领客人带到。”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草屋内传出:“飘渺,带客人进来吧。”
墨侠,是墨家内部对墨家死士的正式称谓,意指他们行走为行侠仗义。顺便说一下,墨者中负责谈辩者称为“墨辩”,也就是墨家三派中的论辩派,由于论辩派早已不复存在,当今之墨家,再无墨辩。
徐飘渺应诺一声,侧向一旁,身体半躬,单手虚引。
鱼不智也不客气,让军士留在屋外,带着徐庶和荀衍走了进去。
屋内只有一位老人,老人身材消瘦,眼神混浊,须发斑白,袍子打满了大小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老人的背明显驼了,鱼不智走进屋内时,老人正端坐在一张草席上,用毛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背躬得让人难以想象挺直时的模样,而且许是他视力已经不好,脑袋凑得非常近。
鱼不智等人专程到宗门拜访,求见的是墨家巨子,况且徐飘渺带大家过来时,有说过巨子让带他们到议事堂。
如果不是徐飘渺带路,鱼不智很难相信,这位老人就是墨家当代巨子。
简陋的议事堂,清贫佝偻的巨子,放在一起,竟毫无违和感。
老人给鱼不智第一感觉,就象是一座沉默的山,无言而厚重,另外就是坐姿与其他人有异,一时间却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
“这位想必就是不智城主吧。”
老人将竹简放下,淡笑着对众人说道:“老夫孟进,忝为墨家当代巨子,墨家隐世已久,宗门多年未有客人来访,今不智城主光临,老夫本应起迎,奈何腿脚不便无法起身,还望不智城主见谅。”
鱼不智终于明白,为何觉得巨子坐姿怪异。
感觉比较僵硬,不够自然,原来是腿脚不方所致。
后来才知道,孟进并非简单的腿脚有毛病,根本是双腿齐膝而断。二十年前孟进率弟子出山追查一桩悬案,结果被仇敌暗,一番血战后虽手刃强敌,随行墨家死伤也不小,孟进中了毒镖,毒性奇猛,不得己断腿求生,自此无法行走。
孟进老人请求见谅,鱼不智哪里敢受,忙作揖回礼。
徐庶和荀衍纷纷上前自报家门,与孟进见礼。
礼毕,鱼不智道:“前辈,我与小迪乃义兄弟,小迪师门各位前辈,我等也是心仪已久。今日登门拜访,一是求见小迪师长尊颜,二是贵门多次义助逐鹿领当面表达谢意。前辈开放山门,让我们进来,已经是我等最大的光荣。小迪与我情同手足,前辈是小迪长辈,切勿对我等客气。”
孟进抚须而笑:“既如此,且坐吧。”
两侧地上铺有草席,鱼不智等人各找位置,徐飘渺和禽迪却没有落座,各自走到孟进面前恭恭敬敬行了揖礼,才在其身侧正襟危坐。
大家分别坐定,几名墨家少年鱼贯而入,在案上摆上清茶和山果。
孟进道:“墨家宗门与外界隔绝,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待客,不过清茶与山果皆是谷中产出,茶乃新茶,勉强可入口,各位不妨一试。”
见孟进这样讲,三人纷纷端起茶碗。
鱼不智虽也经常喝茶,对茶之好坏却是没什么概念,无论什么茶能喝就行,墨家的新茶到底好不好,哪里好,他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的。徐庶和荀衍不同,徐庶昔日四处任侠,见闻远超同龄人,荀衍更是出身于荀氏,家学渊博眼界颇高,随便找个题目考校,荀衍都能说出花来,彰显有文化。
徐庶和荀衍对此茶大加赞赏,尤其是荀衍,三言两语将此茶夸了一通,或难免有捧场之嫌,却拍得恰到好处,并不浮夸,让主人听得如沐春风。
刚开始的时候,孟进对徐庶更有好感,徐庶身上兼具游侠和文士气质,又出身寒门,与出身名门、纯粹文士路线的荀衍相比,徐庶更容易让墨者生出亲近之心。可等大家评完茶,孟进望向荀衍的目光,明显柔和了一些。
鱼不智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名门】特性,掠人好感于无形。
荀衍长驻飞鱼领,与墨家宗门算是邻居,与墨家的好感度是越高越好。
一番点评下来,屋内笑声一片,宾主尽欢。
气氛融洽了,接下来的谈话更加轻松随性。
鱼不智感谢墨家多次帮助逐鹿领抵御强敌,遍数墨家弟子的卓越贡献,将徐飘渺等进驻逐鹿领的墨家弟子夸了一通。不过,鱼不智都是真实感受,若非墨家弟子大力襄助,逐鹿领或许不至于覆灭,但领地可能承受的损失,必然会高出不少。鱼不智对墨家的感激之情,也的确是真挚情愿体现。
最后,鱼不智感慨道:“宗门位于荒山,采买不便,今飞鱼领就在不远,城内自有相应产出,对外贸易方便。逐鹿领虽非最富庶的领地,但负责宗门日常用度却是不难,望前辈不要推辞。墨家对逐鹿领恩义深重,些许用度不足以回报万一,我没有别的意思,感激涕零,略求心安而已。”
“前辈若还有其他用得着逐鹿领的地方,也请明示。”
“我逐鹿领必全力以赴,不敢推辞。”
屋内之人,都有些动容。
表示愿资助宗门日常用度也就罢了,后面两句却非常重。
鱼不智这样讲,相当于告诉墨家巨子,你们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提出来,只要逐鹿领能做,绝不会二话。显示出逐鹿领希望和墨家交好的强烈意愿,以及非凡诚意。普通领主说这话也就罢了,逐鹿领是天下第一城,实力雄厚,名扬九州,部队战力和领地财力都非常可观,鱼不智说出这样的话,跟普通领主的份量完全不同。
徐庶和荀衍并未感到诧异,墨家过往的付出,配得上这份态度。
向来内敛的徐飘渺,眸中精芒闪动。
屋内最激动的人当属禽迪,他是墨家弟子,也是逐鹿人,一边是宗门,一边是义兄,两边都与他关系密切,也正是因为他,逐鹿领和墨家宗门才会产生那么多交集。见鱼不智释出如此明显的交好诚意,禽迪分外感动。
这不是简单的示好。
所有人都没有作声,等待孟进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