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的大丝商,并没有都走去办新式缫丝厂,很快,大小丝商们就分成了“洋丝”、“土丝”两派,“洋丝派”以胡雪岩为马首,支持开办新式缫丝厂;“土丝派”则视新式缫丝厂为洪水猛兽,代表人物是湖州一个姓翁的大丝商,行二,人称“翁二先生”。于是,一边儿由“胡大先生”领着,一边儿由“翁二先生”带着,两边儿你来我往,打起了擂台。
“土丝派”以中、小丝商为主,兼挟广大养蚕人家之“民意”,可是,人多势不众,禀帖递进了府、县衙门,“户房”的师爷很明白的“暗示”说,建新式缫丝厂,其实是“省里的意思”,根本轮不到府、县说话的。
啊?省里的意思?您是说,赵制台、刘抚台?
是啊,是啊!
呃
地方上的路子走不通,那就“京控”吧!
江、浙籍的京官众多,尽有位高权重的,譬如,三大汉军机,排名较前的两位,就是江、浙籍的——曹琢如是江苏江阴人,许星叔是浙江杭州人。
可是,奇怪的很,在新式缫丝厂一事上,江、浙籍的京官,上自大军机,下至翰詹科道,态度都很暧昧,普遍的一个说法是,“洋丝”也好,“土丝”也好,都是乡里乡亲,你叫我们站在哪一边好呢?
“京控”的路子,走的磕磕绊绊,有人说,干脆,直接给轩亲王上书!你们看,轩亲王其实是半个“江浙女婿”——扈侧福晋是杭州人,杨侧福晋是江阴人,江浙的事情,他不能不管!
是啊是啊!还真是巧——曹大军机和杨侧福晋是同乡,许大军机和扈侧福晋是同乡,轩亲王的“左右手”和“身边人”,都是江浙人,江浙的事情,他真不能不管!
嗐!你们都什么脑子?轩亲王能帮咱们?他不拉偏架,就谢天谢地了!你们也不想想,扈侧福晋和罗四太太是什么关系?结拜姐妹!当年,扈侧福晋出嫁,轿子可是从元宝街抬出来的!认真说起来,胡家算是她半个娘家,胡大先生算是她干姐夫!
呃
这个时候,“土丝”们还不晓得,就算没有扈侧福晋和罗四太太的这一层关系,上书轩亲王,也是与虎谋皮——新式缫丝厂,根本就是轩亲王本人的首尾,没有他的威逼利诱,胡大先生根本就不会去做这个“洋丝”。
又有人说,既然“土丝”、“洋丝”之争,是江浙人“闹家务”——江浙籍的京官,不就是因为这个,不晓得“站在哪一边”吗?那么,咱们就去找一个既同江浙渊源深厚、又有足够分量的“外人”来评理,如是,就理直气壮了!
有道理,有道理!
所谓“既同江浙渊源深厚、又有足够分量的‘外人’”,扒拉来、扒拉去,轩亲王之外,大约有这么三位——曾涤生、李少荃、左季高。
江苏,一半是湘军光复的,一半是轩军和淮军光复的;浙江,则是左季高的楚军光复的。
左季高正在万里之外的新疆啃沙子,不可能有多余的精神头儿来管“土丝”、“洋丝”的纷争,不必提了。
曾李师弟呢?
李少荃,观其为人,察其政见,实在不像是会支持“土丝”的,他就算发声,十有八九,也是替“洋丝”发声,因此,还是不要去招惹此君了吧。
曾涤生
嗯,这位靠谱!
有人翻出了“铁路大辩论”时曾国藩上的一篇奏折,其中说道,“沿线水路则操舟、陆路则驱车,以及村酤、旅店、负贩为活者,不知凡几?铁路一开,沿途之旅店,服贾之民车,驮载之骡马,皆歇业矣!小民困苦无告,迫于倒悬,其不流而为盗者几希!铁路者,是括天下贫民之利而归之官也!”
曾涤生是明确反对修筑铁路的,而且,所持理由,同咱们反对开办新式缫丝厂的说头,几乎一模一样——不找他找谁?
曾涤生是首辅,是“天下第一总督”,是有大勋劳的人,他如果肯出面,替“土丝”说话,“上头”无论如何不能当做听不见!
呃,曾涤生有用吗?想那修铁路,曾涤生也是反对过的,可是,最终还是修了起来
嗐,那不同!铁路是“上头”要修!是朝廷的事情!是“国之重器”!——修铁路,关三、恭六是一气儿的,两宫皇太后又都一边儿倒的支持他们,曾涤生自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洋丝”不同——区区几间缫丝厂,怎么能够同铁路相提并论?那不过是胡光墉他们几个折腾出来的花样罢了!“世昌隆”也好,“继昌纶”也好,里头都没有官股!
呃,江苏也好,浙江也好,“省里”可都是支持姓胡的
又如何?左不过是胡光墉他们使了钱罢了!
使了钱?呃,赵制台、刘抚台两位,倒不像是收钱的人
他们收不收钱,你怎么晓得?你查过两江总督和浙江巡抚的账?再者说了,就算赵制台、刘抚台不收钱,下头的人呢?幕僚呢?嗐,不管他们收不收钱,跟曾中堂比起来,他们两位,又只好算是“胳膊”了!曾中堂如果替“土丝”出声,“洋丝”的气焰,无论如何,都要大大的煞上一煞了!
也是那就试试吧!
曾国藩在两江故旧无数,浙江不去说了,江苏这头儿,找到能够和曾中堂说的上话的,并不困难,“土丝派”凑了一笔极丰厚的“公费”,曾国藩便接二连三的收到了两江故旧的信件,都是指斥新式缫丝厂的,委婉点儿的,指新式缫丝厂“与民争利”,激切点儿的,斥新式缫丝厂“迫民倒悬”,危言耸听的,就说“长将以往,恐有不忍言之事”——这些,前文已经交代过了。
可是,这些信,有的曾国藩没有回;回了信的,也是言不及义,一句关于“土丝”、“洋丝”之争的明确表示也没有。对于故旧们的请托,曾中堂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大伙儿都颇为困惑。
另外,“京控”的路子,走的虽然不顺,可是也没有停下来,同情“土丝派”的江浙籍的京官,其实不在少数,一轮又一轮的“冰敬”、“炭敬”送下来,终于有几个表示,愿意为“调和土、洋之争,说上几句公道话”。
同时,曾国藩那里,除了写信,“土丝派”希望,能够有人当面“给中堂请安”,“面陈所请”——至少,得搞清楚曾涤生肯不肯帮这个忙啊?
曾国藩奉诏入京,“土丝派”认为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能够说动曾中堂,陛见的时候,有意无意,对“洋丝”扔出那么一句半句不以为然的话,即便不能马上“动摇天听”,“土丝派”也可拿来大做文章,“洋丝派”的压力,就会倏然大大增加!
这就是为什么不断有两江籍贯的京官,造访贤良寺,说什么“两江受惠中堂至深,受乡梓士绅之托,前来问候起居”,云云。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不论什么人求见,贤良寺的门上,一律挡驾;对“前来问候起居”的两江籍的官员,尤其不客气,说什么,“爵相督直,如果是直隶士绅有所陈请,登基大典之后,或许不能不见,可是,两江关爵相什么事儿?大人请回,就是登基大典之后,也不必再劳步了——爵相是不会见的。”
“土丝派”灰溜溜的,他们没有想到,此时的曾国藩,已经不是“铁路大辩论”那个时候的曾国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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