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燏发了好一会儿的怔,然后,身子往椅背上颓然一靠,长长的叹了口气,“唉!我还以为——”
顿了顿,“老文他们也以为——”
摇了摇头,“想岔了,全想岔了!”
过了片刻,支起了身子,不过,神情依旧沮丧,“其实,也不仅仅是颐和园和国宾馆这两件事,老文他们说,内务府各个衙门的费用,都在减少——”
宝燏扳着手指头,“我一个个数给你听啊——都虞司、掌礼司、会计司、慎刑司,这几个还好;上驷院、武备院、奉宸院,也勉强过得去;最糟糕的是广储司、营造司,日子是愈来愈难过了!”
都虞司,掌内务府武职官铨选及畋鱼之事——“畋鱼”,即渔猎。
掌礼司,掌内廷礼乐及太监品级考核。
会稽司,掌内务府出纳及庄园地亩。
慎刑司,掌审谳上三旗刑狱案件。
一眼看去,就能明白,为什么这几个部门“还好”——本来就不是经手大把银钱的部门,因此,“费用减少”,影响最小。
上驷院,掌御用马匹。
武备院,掌制造器械。
奉宸院,掌紫禁城外一切皇家宫殿、苑囿的管理、修缮。
“三院”都要花钱,不过,“御用马匹”是不能省的;“器械”,现在虽然用开洋枪、洋炮了,可武备院制造的器械,是官廷所用的刀仗、鞍辔、甲胄、旗纛、伞幄,也即充场面的那些东东,并不关洋枪洋炮的事儿,暂时也是省不得的。
至于奉宸院的职掌,听起来气势恢宏,“紫禁城外一切皇家宫殿、苑囿的管理、修缮”哎,不过,所谓“管理、修缮”,重点在“管理”,不在“修缮”,这个“修缮”,其实只是日常维护,哪个宫殿苑囿真要“大修”了,得去找营造司。
所也就是说,奉宸院的经费,是相对固定的。
所以,“费用减少”,不会第一个减到“三院”头上,因此,日子“也勉强过得去”。
广储司,掌内府库藏,下设银、皮、瓷、缎、衣、茶六库,织造、织染二局,亦在其管辖之下。
这是内务府规模最广、职掌最宽、资源最丰的一个部门,是“内廷供奉”的主力,自然而然,就成了内务府权力最大的一个部门,别的不说,内务府的“堂郎中”,大多都是从广储司的“总办郎中”升上来的——譬如文锡。
营造司,掌宫廷修缮工程。
这个“修缮”,可不比奉宸院的“修缮”,奉宸院只是“缝缝补补”,营造司可是“大破大立”——其实,前边儿已经提过一句了:宫廷苑囿,一切大兴土木,都归营造司该管。
不消说,这是两个最花钱、也是最来钱的部门,“费用减少”,第一个减的,就是广储司、营造司的费用。
“减得好!”宝鋆摸了摸胡子,“减了之后,内廷供奉,未受任何影响,不就证明,之前给的多了?——不但是给的多了,而且,还证明了,多出来的那一块儿,根本就没有花到……哼,这个‘老爷、太太’的头上!”
“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吧?关键是——减下来的那一块儿,有人给填上去了!”
宝鋆“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老文他们说,”宝燏愁眉苦脸的说道,“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不大紧张,想着费用减少了,供奉自然也就跟着少了,时间稍长,就算‘上头’撑得住,宫里头别的人,太监、宫女,还有……文宗皇帝留下来的几个妃嫔,也必定是受不了的,抱怨一多,‘上头’的耳朵,又不背,这个……自然而然,就一切恢复如常了——”
顿了顿,“可是,谁晓得,人家另有路子呢!轩军的粮台、宫里的敬事房,两家直接接头,陈设服用、鸡鸭鱼肉、柴米油盐,源源不绝的就进来了!”
“结果——嘿,‘老爷、太太’那儿不必说了,就是几个‘姨太太’那儿,该有的、不该有的,不但没少,竟反倒比之前还要丰厚了!”
“宫里头上上下下,尤其是那几个‘姨太太’,哪个不在‘上头’跟前,可劲儿的……说这个的好话?”
说到“这个”的时候,又比了个“三”的手势。
“唉,你说,叫内务府的人,到哪儿说理儿去?”
“说什么理儿?”宝鋆说道,“内务府的人,本来就不占着理儿!”
“可是,”宝燏说道,“一支军队的粮台,直接往宫里边儿送东西,这又算什么理儿?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呀!不过,人家倒是振振有词的:先头不是有懿旨嘛,太后出巡,一切仪仗关防,皆由轩军办理——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一路上的供奉。所以,太后回銮,内廷有所需求,轩军也当效力。”
略略一顿,“哎,你说,这个‘所以’,是怎么‘所以’出来的?这两件事儿——一个太后出巡,一个内廷供奉,能搭在一起吗?”
“‘官字两张口’,”宝鋆微微一笑,“人家就是‘官’,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能有什么脾气?”
“现在,”宝燏垂头丧气的说道,“人家是‘说’都不必‘说’了——轩军干脆就住在宫里了,轩军的粮台,往宫里送多少东西,都是名正言顺的了!”
“名正言顺——你知道就好!”宝鋆说道,“人家现在是什么都过了明路了!什么都明正言顺了!内务府那帮子人,最好看清楚局面,别存什么糊涂心思,别打什么糊涂主意!你呢,有事儿没事儿的,也别总跟他们混在一起了!”
“有什么主意可打?”宝燏嘟囔着说道,“不过就是撞个木钟、求个人情罢了……还有,就是因为‘看清楚局面’了,才着急的呀!”
顿了一顿,“削减费用,就够糟糕的了,可是,老文他们说,还有更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什么呀?”
“老文他们说,‘国宾馆’的工程,就算不交给内务府,也该设一个‘国宾馆工程局’的,没有理由,叫‘颐和园工程局’来办‘国宾馆’的差使啊,这算什么?这个……很不对头儿啊!”
“有什么不对头?”
“老文他们说,这是‘颐和园工程局’要扩权!将来,颐和园竣工了,‘颐和园’三个字一抹,就是‘工程局’了!”
顿了顿,“老文他们说,这个‘工程局’,将来是要取代内务府的营造司的!”
宝鋆心中一动。
不过,他没有接宝燏的话头,“你别再一口一个‘老文他们说’了!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听清了没有?——叫你以后别再跟文锡、琦佑他们混在一起了!”
顿了顿,“我跟你实说了吧,这个——”
比了个“三”的手势,“对内务府,早就看不顺眼了!这以后,‘上头’捏拿内务府,只会更紧,不会更松!——还不定怎么搓扁揉圆呢!你总跟内务府的人混在一起,一不小心,连你一块儿捏扁了!”
宝燏一怔,“有这么严重吗……”
“我不是吓唬你!”宝鋆正色说道,“你是跌过大筋斗的人,再跌一跤,爬不爬的起来,可就难说了!以前,上上下下,都还看我的面子,现在,我可是不比从前了!你再出了事儿,我可未必保得住你!”
顿了顿,冷冷的一笑,“到时候,别说保你了,就是我自个儿,说不定都是……泥菩萨过江呢!”
宝燏的脸,像死了老子娘一般的难看。
“我跟你说的这些话,”宝鋆说道,“你可别当成耳边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再者说了,你以为你真能从文锡、琦佑那拨人手里,落下什么正经的好处?就算有什么好处,到了你这儿,也是残羹剩饭了!”
“就算是残羹剩饭,”宝燏冷笑着说道,“也得吃啊,我——”
“得!”宝鋆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又来!你的那套嗑,我耳朵里已经听出茧子来了!”
“不说行吗?”宝燏说道,“你弟妹、侄子、侄女儿,一家子好几张嘴,都得吃饭啊!”
“好啦,好啦!”
宝鋆厌烦的摆了摆手,“你等一等!”
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一个铁皮大保险柜前,背对着宝燏,“喀喇”、“喀喇”的拨弄了一阵子,打开了保险柜。
关上保险柜,回过身来,宝燏的目光,落在老哥的手上——一张银票。
“喏!”
宝鋆将银票递了过来。
宝燏接过,眼风一扫,心中怦的一跳:二千两!
他在老哥这儿“打秋风”,每一次,不过几十两、百来两,最多的一次是二百两,再没有更多了的。今儿是怎么回事儿?——二千两?老哥不会是拿错了吧?
宝燏赶紧将银票拢入袖中,脸上的阴云,一扫而散:“多谢大哥!”
微微一顿,笑嘻嘻的,“还有大嫂!”
宝鋆哭笑不得,“扯你大嫂干什么?”
顿了一顿,“这二千两银子,算是我替自个儿买一个耳根清净,也替你买一个平安——你明白吗?”
哟,没给错,就是二千两!
宝燏低下了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满脸堆笑,“我明白,我明白!——我不跟内务府那班人混就是了!”
“嗯,还不算太笨!”
宝鋆点了点头,用警告的语气说道,“还有——你可别一出门,转头就把这笔钱给花了!你自己也说了,家里还有好几张嘴呢!”
“不会,不会!”宝燏说道,“大哥你放心好了!我是那种顾头不顾腚的人吗?”
“你不是?——你不是就没有人是了!”
宝燏颇为尴尬,笑了笑,“那是以前!以后……嘿嘿!”
顿了顿,“再者说了,这种时候,就是我想乱花钱,也没有地方花不是?”
“什么意思?”
“现在不是‘国丧’吗?”
“国丧”期间,八音遏密——禁止一切公共娱乐活动,尤其是金石丝竹。
戏院、书场、妓窦、赌场、烟馆,统统歇业;天桥打把势、说相声,也在禁止之列;酒楼的生意,亦大受影响,有的东主,为免白费灯油火蜡,索性上了门板,替自己和伙计们放假了。
因此,宝燏说,“这种时候,就是我想乱花钱,也没有地方花”。
“也罢了,”宝鋆说道,“你好自为之吧!”
宝燏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兴奋的说道,“大哥,‘四徽班’现在都闲着,咱们叫张‘条子’,好不好?”
宝鋆大皱眉头,“好嘛,方才说,‘别一出门,转头就把钱给花了’,现在,竟是头还没有转过去,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不是我叫——是你叫。”
宝鋆狠狠的瞪了宝燏一眼,“愈发说出好听的来了!你方才也说了,现在是‘国丧’!我是什么人?国家大臣!这种时候,能做这种事情?”
“嗐,大哥,你听我说,这么做,不违规,不犯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