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王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就要大喊,“我是宣宗亲子、国家郡王!”
但是,总算理智未失,晓得此时此刻做如是说,只会招致更多的羞辱,他咬着牙,哆哆嗦嗦的穿上了袍子,然后,花了好大的劲儿,一个纽子、一个纽子的扣上了。
唉,咱们醇郡王,从小到大,一切起居,都有人伺候,上一回自个儿穿衣服,都不记得是啥时候的事儿喽。
穿好了衣服鞋袜,发辫散乱神马的,没人伺候,就无法捯饬了,醇王正在踌躇,图林高声说道:“王爷,这就请吧!”
醇王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屋外。
一出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大跳。
外书房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蓝色戎装的轩军士兵,火把、灯笼,照耀如白昼,居中的两位,朝服袍褂,翎顶辉煌,看得清楚,是睿亲王和曹毓瑛。
“仁寿,”醇王的声音很大,不过微微发颤,“你是来拿我的,对吗?”
废话。
“七叔,”仁寿慢吞吞的说道,“奉了旨意,不得己的事情,你老见谅。”
“好,好,好!”醇王仰起头来,“哈,哈,哈!”
这个做派,是醇王故作豪迈,呃,豪杰之士,“遇横逆之来,遇变故之起”,泰然处之,不都是要“大笑三声”的么?
只是醇王的笑声,不但干涩,而且颤抖,听起来,更像是干嚎了三声。
“笑声”甫歇,睿亲王朗声说道,“有旨意,醇郡王接旨!”
醇王扬了扬手,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不过,做过这个动作之后,还是颤巍巍的撩袍跪倒了。
睿王取出懿旨,展开念道:“醇郡王卑污阴鸷,欲行不轨!着缚送宗人府,勘问明白!”
听到“卑污阴鸷”,醇王已经觉得受到了侮辱,待听到“缚送”二字,火一下子就冲了上来,大声说道:“怎么,还要上绑?——我是宣宗亲子、国家郡王!”
还是没有忍住,终于将“宣宗亲子、国家郡王”抛了出来。
睿王冷冷说道:“王子犯法,于庶民同罪!就是亲王,也不是没有绑过!再说,能不能‘议亲’、‘议贵’,目下也还不晓得,还是那句话——奉旨的事儿,没有法子,七叔,你老人家多体谅吧!”
亲王也不是没有绑过——指的是辛酉政变时候的载垣、端华。
能不能“议亲”、“议贵”,目下也还不晓得——意思是,“勘问明白”之后,如果七叔您老人家犯的是谋反造逆的罪,就没法子“议亲”、“议贵”了。到时候,拉到菜市口上,引颈一快,都是可能的,现在上个绑,算什么呀?
图林一努嘴,两个轩军士兵上前,将醇王绑了起来。
不过,不是“五花大绑”,只不过将双手反剪,手腕缠上一条牛皮带子,并不如何难受。
“好了,”睿王说道,“七叔请起。”
两个士兵,一边一个,正要将醇王从地上提了起来,醇王大声说道:“我自己来!”
士兵看向图林,图林点了点头,士兵放开手,退开一步。
醇王挣扎着站起身来,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说道:“仁寿,当年,肃顺可是咱们俩一块儿拿下来的,没想到,今天,竟变成了你来拿我!这真是——哈哈,换了人间了!”
顿了一顿,下死眼盯了睿王旁边儿的曹毓瑛一眼,“不晓得,有没有一天——”
这句话半途打住,顿了顿,又“哈、哈、哈”大笑了三声,不过,听起来,还是更像干嚎一些。
醇王本来想说,“不晓得,有没有一天,今日同你来拿我的人,又走去拿你?”
话到嘴边,自觉如是说法,略失“豪杰之士”的风度,再说,睿王应该也已经可以“意会”了,所以,就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睿王不晓得有没有“意会”,只是皱了皱眉,没有接他的话头。
这时,曹毓瑛说话了:“王爷,睿亲王和我,还奉有查看家产的旨意,得罪了。”
“查看家产”,就是抄家。
这本来是题中应有之义的,但醇王气往上冲,大声说道:“曹琢如!你助纣为虐,总有自己也被‘查看家产’的那一天!”
曹毓瑛还没有说什么,旁边的睿王抢前一步,厉声说道:“七叔,慎言!你自个儿做了什么,自个儿晓得!旨意里对你的‘不轨’,含混其词,并没有明白指出你的罪过——这可是琢如的主意!”
微微一顿,“你的所作所为,如果明白述进旨意,会是什么下场,自己想不出来?!琢如尽力替你维持,你倒恶言相向!这不是狗咬吕洞宾?”
又顿一顿,“你也不看看,今天来拿你的,都是什么人?是宗人府吗?是刑部吗?是步军统领衙门吗?再这么着不知好歹,吃了亏,可怨不得别人!”
你的所作所为,如果明白述进旨意,会是什么下场——意思是,《大清律》说的明白,谋反造逆,不分主从,一律凌迟处死;就算“恩自上出”,顶多也就是换个死法而已,或斩首,或赐自尽,总之,难逃一死。
你也不看看,今天来拿你的,都是什么人——意思是,今儿来拿你的,既不是宗人府,也不是刑部、步军统领衙门什么的,而是轩军!轩军对你,不但没有任何香火之情,且都认为,你派人刺杀他们的轩亲王于前,矫诏捕拿他们的轩亲王于后,个个都恨不得吃了你——你还不知好歹,在他们面前跳脚?
醇王还没有笨到听不懂这些话的地步,一时之间,气为之夺,面色也变白了,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过,他不晓得——甚至,睿王也不晓得,其实,曹毓瑛并没有那么好心。
旨意中没有明白指出醇王的罪行,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要“尽力维持”醇王,而是还没有拿到醇王矫诏、谋逆的最重要的证据。
事实上,曹毓瑛拟的这道懿旨,已经用曲笔强调了醇王罪行的严重性——“缚送”。
“好了,”曹毓瑛说话了,“查看家产!”
“是!”
图林大声答了一句,随即高声说道:“都听好了——福晋的东西,都不动!更加不可以惊扰了福晋!明白了吗?”
“明——白——了!”
数十名士兵暴雷也似的齐声应答,莫说醇王浑身颤抖,就是睿王和曹毓瑛,也是微微一震。
事实上,今天的差使,虽然以轩军为主,但是,宗人府、内务府、刑部也来了不少人,各个衙门,司官之外,还有许多书办。
“查看家产”,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轩军负责,名义上是“查看家产”,其实是搜集证据,这个阶段,宗人府、内务府、刑部的人,只能在一边儿看着;第二个阶段,是真正的“查看家产”,这个阶段,轩军就不管了,统统交给宗人府、刑部那帮子抄惯了家的积年老吏们去做。
不多时,外书房内,就有人喊了一句:“东西找到了!”
一份母后皇太后的“血诏”,一份文宗显皇帝的“遗诏”。
“东西”非常好找——外书房书台的抽屉里,有一个小小的描金倭漆匣子,匣子只上了一把普通的锁,稍稍一撬,就开了。“血诏”和“遗诏”,两份如此重要的东西,就装在这个小匣子里。
想当年,抄肃顺的家,肃顺的机密函件、文档,可都是装在一个大保险柜里。为了开这个保险柜,带队的文祥,可是花了好一番手脚。最后,找了洋人的工匠过来,才算打开了保险柜。
图林将“血诏”和“遗诏”递给了睿王和曹毓瑛。
曹毓瑛不动声色,睿王却是看着看着,颜色大变,手都微微的颤抖了起来。看过了,转过头,用极复杂的眼光,看了醇王一眼,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醇王面如死灰。
说明一下,对着荣禄、恩承、文衡三位全营翼长,醇王和刘宝第,自然要说“遗诏”还在母后皇太后那里,但是——嘿嘿,这个“遗诏”,不形诸文字,叫咱们的醇郡王怎么背的下来啊?
好了,证据找到了,该正式“查看家产”了。
睿王说道:“琢如,你给大伙儿交代吧!”
曹毓瑛点了点头,“好!”
说罢,登上滴水檐下的台阶,一众司官、书吏,聚在台阶之下。
“拢共三点——”
“第一,”曹毓瑛朗声说道,“醇郡王的罪名,还没有定下来,今儿的差使,只是将醇郡王的家产,查看明白,造册封存,并不是今儿个就搬空了——明白吗?”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
下面众人,纷纷点头。
“好,”曹毓瑛说道,“第二,醇郡王福晋的东西,都归醇郡王福晋自个儿——醇郡王的事情,与醇郡王福晋无涉,明白吗?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
一众司官书吏,再次小鸡啄米。
“第三,”曹毓瑛说道,“有一句话,我可得说在前头——各位的手脚,务必要干净!今儿的差使,有轩军的一份儿,拿轩军的话说,算是‘军事行动’,既是‘军事行动’,若有犯禁,就该军法从事!”
微微一顿,“轩军就在这儿,哪位偷着往自己夹袋里塞东西的,被抓到了,当场就要行军法!我和睿亲王,也没法子替你们求情!明白了吗?”
本来,台阶下的这班人,都是“抄家财”发惯了的,可是,今儿不同!大伙儿都相信,曹大人不是危言耸听,轩军士兵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于是,个个悚然而惊,“明白!”“明白!”“卑职明白!”乱糟糟的一片。
“好了,”曹毓瑛挥了挥手,“去吧——记住,不可惊扰了福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