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明发上谕,一共两道。
第一道是给轩亲王的,依旧是温言慰勉,催促其尽早“销假入直”。
上谕中说,该王“虽染微恙”,但是,“王为天子荩臣,国家硕辅,必能力疾从公,报称惟殷。若有不胜繁钜之处,卧而委之可也。”
你既然是“天子荩臣,国家硕辅”,那么,“虽染微恙”,也应该“力疾从公,报称惟殷”——这算是小小的将了关卓凡一军。
至于“若有不胜繁钜之处,卧而委之可也”,意思是说,你虽然身子骨儿不大舒服,可是俺晓得你体气壮,顶得住的,反正,只要你肯回来干活儿,干多干少,是你自个儿干,还是交给别人去干,随你的便。
——看,俺多体贴,你不好意思还继续“坚卧不起”了吧?
接下来的这句话,“将军”将得更加厉害了——“任怨任谤,不失古大臣之风;夙著勋勤,竭尽与国同戚之义。”
这是硬往关卓凡头上戴高帽子,不过,这顶高帽子,戴上了不容易摘得下来,于是戴帽人就只好“任怨任谤”、“与国同戚”了。
同时,“任谤任怨”四字,也是“上头”为关卓凡“销假入直”开出的一个交换条件。
关卓凡既然是“任谤任怨”,那么,对他的攻讦,便顺理成章的被定性为“怨”和“谤”了——就是说,醇王对关卓凡的攻讦,是对他的“怨”、“谤”。
至此,是非已分,不再“只有是,没有非”了。
另外,这句话,也算是林则徐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婉转版”,算是“责之以义”了。
第二道上谕,就完全是另一种口气了——这道上谕,是颁给醇王的。
上谕中说,醇王用“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拟于“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淆乱小宗大宗之别”,不但“拟于不伦”,而且,“意存周内”,因此,“殊属荒唐”。
这段话,最厉害的,还不是“拟于不伦”——这个意思,上一道谕旨其实已经点明了,只是没有使用“不伦”这种严重的措辞。
也不是“殊属荒唐”。
最厉害的,是“意存周内”四字。
“周内”,等于指斥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来比拟关卓凡这个候任的“大宗嗣皇帝之本夫”,是刻意罗织,陷人以罪。
这叫“诛心”。
另外,“意存周内”,和第一道谕旨中的“任怨任谤”,相互呼应;“任怨任谤”,还没有直接点出发出“怨”“谤”之人是谁,“意存周内”,就不藏着掖着了。
上谕又说,“醇郡王不经之说,本应原折掷还”,可是,“宪乌啾啾,不废台柏”,因此,朝廷“不罪其言”,只是“着传旨申斥”,“翼该王修身自省,谨言慎行。”
这一段话,寥寥数语,但是蕴意相当之丰富、复杂。
《汉书》载,彼时,“御史府吏舍百余区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因此,后世多以“柏台”、“乌台”来指称御史台。
御史台亦称“宪台”,上谕中所谓“宪乌”,即《汉书》中所载之“野乌”,“宪乌啾啾,不废台柏”,意思是不能因为野乌聒噪,就把它们栖身的柏树砍了,即谓谏官的奏章、言论,尽有不悦目、不入耳的,但不能因为说错话,就不给人说话,即不能阻塞言路之意。
如此说法,虽然“不废台柏”,貌似正大光明,可是,“宪乌啾啾”,醇王的言论,已经被定性为“野乌聒噪”一类了。
还有,虽然上头表示大度,不会“原折掷还”,可是,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拟于“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论,并不是出自“原折”——即刘宝第替醇王拟的那个折子,而是他在“王大臣会议”上的发言,这,关“原折”什么事呢?
上谕扯出“原折”的话头,其实是“连坐”——因为你后面说错了话,所以,你前面说的话,也是错的。
把王大臣会议上的言论,和“原折”扯在一起,虽然有株连之嫌,但十分自然,当事人很难辩驳。因为,这个“王大臣会议”,名义上,就是为讨论醇王、宝廷、鲍湛霖、吴可读几个人的折子而召开的,则会议上的一切发言,都是和这几个折子相关联的。
如果你本就是上折之人,那就更加不必说了。
因此,虽然说什么“不罪其言”,也没有给醇王任何具体的处分,但如此这般,环环相扣,再加上明明白白的“传旨申斥”,“不罪”也“罪”了,而且,是连锅端的“罪”——即是说,不但严厉批评了醇王以“小宗嗣皇帝之本生父”拟于“大宗嗣皇帝之本夫”的言论和要求,更间接的驳斥了“原折”中醇王对荣安公主继统、承嗣的反对。
也就是说,在这道谕旨中,嗣皇帝之位谁属,“上头”第一次公开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虽然,这种“表明”是间接的。
至于“翼该王修身自省,谨言慎行”,是警告醇王自此闭嘴,不要再做仗马之鸣了。
上谕明发,朝野震动,醇王自然更加“震动”,不过,这些暂时按下不表,先说说四位大军机至轩亲王府传旨的情形。
*
*
香案摆好,颁旨的站好,接旨的跪好,展开上谕之前,文祥轻轻的咳了一声,说道:“母后皇太后有谕,今儿接旨,轩亲王不必谢恩。”
如果一个不知里就的人,听到文祥转母后皇太后的这句话,一定莫名其妙。不过,“不必谢恩”四字,其实大有妙用。因为,既“不必谢恩”,就无所谓“奉诏”或者“不奉诏”——这是昨晚君臣议论旨稿的时候,曹毓瑛献的一计,以“不必谢恩”四字,堵住轩亲王可能说出的“不奉诏”三字。
念过了明发上谕,也传过了“口谕”,文祥说道:“请问王爷,母后皇太后的口谕,都听清楚了吗?”
“是,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
“请问王爷,有没有什么要回奏的?”
文祥说的委婉,事实上,不是“有没有”,而是“必须有”,因为“口谕”的最后部分,就是一个问题:“我记得,他很推崇林则徐的一句话,叫做‘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晓得,林则徐撞上了他眼下的情形,会怎么办呢?”
君上有问,臣下是不能不回答的。
“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平静的说道,“林文忠……哦,不,林则徐——”
微微一顿,“林则徐前辈先贤,非臣敢比肩。”
母后皇太后的军“将”得固然是好,可是,轩亲王的太极拳,打得更加漂亮。
文祥微微一愕,滞了一滞,说道:“母后皇太后还有交代。”
“是。”
“母后皇太后说,‘你们几个,将另一道明发上谕的抄件,还有新疆过来的折子和夹片,统统带上,拿给关卓凡看。他如果不肯看呢,你们搁下就是了——反正,你们几个不许拿了回来,关卓凡呢,也不许叫人送了回来!’”
顿了一顿,“嗯,王爷可都听清楚了?”
“另一道明发上谕”,指的是申斥醇王的那一道。
关卓凡微微一笑:“是,都听清楚了。”
“好了,”文祥也是一笑,“我们几个,这桩颁旨的差使,这就算是办完了——王爷请起。”
关卓凡站起身来。
站在一旁的曹毓瑛,走上一步,脸上带笑,微微躬身,将手中抱着的一个白匣子,递了过来。
关卓凡默默的看着匣子,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博川、琢如、星叔、筠仙,里头坐吧。”
四位大军机大大的松了口气:匣子虽然没有接过去,可是,至少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一张嘴就是“恕不奉陪”。
看来,有门儿!
香案撤下,各自落座,接着,茶水奉上。
丫鬟们一退下去,曹毓瑛就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折子、夹片和“另一道上谕”,起身上前,轻轻的放在了关卓凡身边的几案上,一一摆好。
“另一道上谕”,摆在最就轩亲王的手的位置上。
关卓凡微微的皱了皱眉,可是,并没有出声阻止曹毓瑛这个自作主张的举动。
四位大军机,虽然人人正襟危坐,但是,眼角余光,都紧盯着那个小小的案几,每一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王爷会“取阅”吗?
关卓凡终于伸出了手,不过,没有去碰“另一道上谕”,而是绕过了它,取过了新疆发来的奏折。
轻轻的“呼”的一声,四位大军机,几乎都不自禁的吐出了一口气。
同时,都好像听到了自己提起来的心,轻轻的“怦”的一下,“放”了下来。
看过奏折,再看夹片。
看奏折的时候,轩亲王神情平静;看夹片的时候,看着看着,轩亲王的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
四位大军机的心,也微微的重新提了起来。
都看过了。
合上夹片,关卓凡的手指,在夹片上轻轻的点着,不说话。
四位大军机的心,跟着他的手指的动作,一下一下的跳动着。
过了一会儿,轩亲王终于说话了,声音冷峭:
“半步也不能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