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还在想着,小皇帝虽然“危在旦夕”,不过,这个“旦夕”,不晓得一天、两天还是几天?孰知,将近下午申正的时候,太极殿传来消息,小皇帝已经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全然不省人事,太医正强行撬开牙关,灌喂参汤。
这就不是“旦夕之间”,而是“指顾之间”了!
在军机处值守的曹毓瑛,立即按照事先拟定的名单,派出快马,宣召各支亲王、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从速进宫。
各支亲王、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都是“与国休戚”的人,有“亲承末命”的权力和责任,皇帝弥留之际,必须在场,这不消说了。
内务府大臣、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虽然不一定挤的进“国家重臣”的行列,不过,内务府大臣是皇帝的管家,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则是皇帝的“西席”,都可以认为是皇帝的“一家人”,因此,也有见皇帝最后一面、向皇帝告个别的权力和义务。
不过,除非有特别安排,一般来说,“亲承末命”神马的,就不关管家和西席的事儿了。
关卓凡“预备着传各支亲王和近支亲贵进宫”的“预备”二字——主要针对恭王,非常有先见之明,在香山碧云寺的恭王,接到了消息,立即就往回赶,进西直门的时候,刚刚好是申正。
恭王在香山接到小皇帝的消息,还只是“病危”,到了凤翔胡同,消息已经变成了“弥留”,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依旧惊得面色发白。
恭王强自镇定,对过来传召的太监说道:“你先回去,我马上就进宫。”
他有几句极其紧要的话,要先交代给恭王福晋。
摒退旁人,夫妻密语。
恭王福晋听了恭王的话,不由目瞪口呆:六爷这是……闹的那一出?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恭王微微压低了声音,口气却异常严厉:“你想保住咱们这个家,想保住你的两个儿子,就照我说的办!”
恭王的两个儿子,长子载澄,为恭王福晋所出,次子载滢,为侧福晋薛佳氏所出,当然,嫡也好,庶也好,都算是恭王福晋的儿子。
交代明白之后,恭王也不坐车了,护卫已替他备好了一匹极神骏的“菊花青”,恭王认镫上马,扬鞭疾驰,往紫禁城赶来。
从东华门进了宫,发现宫灯都还没有卸下来,说明小皇帝尚未“大行”,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恭王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不过,他从来没有真正在宫里骑过马,但今天不客气了,一进东华门,便重新上马,只是适当放慢了速度,“菊花青”一路小跑,在协和门前左折而北,一直过了箭亭,到了景运门前,恭王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
亲贵重臣觐见之前,一般都在景运门内的九卿值房等候,但景运门是“天街”的东门,太极殿则属西六宫,彼此距离较远。今日的情形,不同往日可以从容列班入觐,“大事”出来,一大堆亲贵重臣,一面嚎啕辟踊,一面从九卿值房往太极殿猛赶,这么长的距离,到了太极殿,必定混乱不堪,一塌糊涂。
本来,最合适的等候地点是军机处,军机处位处“天街”西门隆宗门内,距太极殿距离最近,可是,军机处是政府中枢,以亲王之尊,亦不可以擅进,更别说这么一大群人了,所以,等候的地点,就选在了居天街之中的乾清门侍卫直房。
乾清门侍卫直房的地方并不算大,恭王一进去,便见满满一大屋子的人,每一个人都是站着,没有一个人坐着,也没有一个人说话,气氛极其沉闷。
“六哥到了,”说话的是关卓凡,“咱们这就过太极殿吧。”
恭王浑身一震,颤声说道:“皇上已经?……”
“还没有,”关卓凡低声说道,“不过……也就是一时三刻的事情了。”
顿了顿,“我想,咱们还是到太极殿,在院子里跪候的好。”
恭王微微吐了口气,点了点头:“好,确实这样更妥当些。”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在“各支亲王、近支亲贵、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中,他是最后一个到的。
出门之前,恭王向屋内众人极迅速的扫了一眼,“各支亲王、军机大臣、御前大臣、内务府大臣、弘德殿的师傅、上书房和南书房的翰林”是些什么人,不必看就晓得,他要看的,是“近支亲贵”之中,除了他的三个弟弟——醇王、钟王、孚王之外,还来了什么人?
一共是三位。
一位是隐志郡王奕纬的嗣子载治,他今年二十九岁,爵位是多罗贝勒,已经加了郡王衔。载治为人,一向老实本分,目下身上的差使,是宗人府右宗人,兼“管理宗人府银库”。
隐志郡王,就是前文提到的,恭王那位倒霉的大哥——嚷嚷着一登基就宰了自己的老师,结果被大发雷霆的宣宗一脚踢死了。
这是宣宗一系。
老惠亲王的世子奕详,他今年……十八还是十九岁?老惠亲王绵愉已经过世,奕详还没有袭封王爵,眼下的爵位,只是个镇国公——这是仁宗一系的。
第三位,颇出恭王意外,瑞王的嗣子载漪。
恭王之所以意外,第一,载漪今年才十一岁,远未成年;第二,载漪其实是原来的惇王奕誴所出,瑞王身后无嗣,过继给瑞王的。
奕誴被削爵圈禁,他的儿子们自然也就跟着倒了霉,“上头”虽然不以为甚,没动他们的爵位,但是烧酒胡同的王府是住不得了,往日的风光也没有了,只能夹起尾巴做人,栖栖遑遑过日子。
唯有载漪,因为已经过继了出去,不受影响,现在,居然还被召进宫来,“亲承末命”。
在血缘上,载漪算宣宗一系,但在宗法上,瑞王是仁宗一系。
嗯,惠王、瑞王,仁宗一系,都在这里了。
严格说起来,仁宗一系,还有一支惇王,老惇王绵恺身后无嗣,宣宗就把自己的第五子奕誴过给了四弟,奕誴被削爵圈禁,这个惇王的爵位,现在还虚悬着,还不晓得会落到谁家的头上。
宣宗一系到齐了,仁宗一系也到齐了。
恭王心中一动,在“近支亲贵”之中,载治、载漪两位,理论上来说,也是有资格做“嗣皇帝”的。
再一深想,如果“近支亲贵”划到仁宗一系为止的话,有资格承继大统的“载”字辈,一共是四人——自己的儿子载澄、载滢,是其中的两位,另外两位,就是载治、载漪了,好,或者生父在场,或者本人在场——都在这儿了。
原来如此。
还有,载治去年生了个儿子,取名溥偕,如果“近支亲贵”划到仁宗一系为止的话,这个溥偕,就是近支亲贵中,目下唯一的一个“溥”字辈了。
这个——
恭王又看了载治、载漪一眼,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两个堂兄弟刚刚好挨在一起,缩在一个角落里。
载漪不过十一岁,还是个孩子,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哆哆嗦嗦的,满脸写满了惊恐和不安。
载治的年纪,比载漪大了一倍半还不止,但是,也是一副畏畏缩缩的神情,就好像一个大号的载漪似的。
恭王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