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病情,愈来愈是乐观,有的“花”,已经开始结痂,太医的脉案,不止一次,出现了“症候大佳”的字眼。
“症候大佳”,全靠“花”发的透了,而“花”发的如此之透,慈安以为,实赖供奉“痘神娘娘”,大见效应,“痘神娘娘”大发慈悲,终于将“五毒神痘”从小皇帝的体内收了上来!
算算日子,已是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二天,看看情形,可以准备恭送“痘神娘娘”出宫喽!
这个“恭送”,潜台词是:您既已经吃饱喝足,连吃带拿,现在,可以走了吧?求您了,走了后,就千万别再回来了!
“痘神娘娘”的神像,从养心殿请到了御花园里的钦安殿,这个过程中,慈安亲自拈香下跪,致礼上祭。
本来,这个活儿,应该由病人的生母来做的,但小皇帝的生母现在天津,嫡母自然就义不容辞了。
还有,皇太后致礼诸神,一般说来,只有对佛祖和观音才会下跪,“痘神娘娘”的位份,在神佛体系之中,其实非常之低,又是一个“恶神”,本当不起母后皇太后的一跪的。但慈安毫不介意,不但下跪,还口称“信女钮钴禄氏恭请娘娘凤驾”。
观者、闻者,暗地里都说,母后皇太后真正是慈母心肠,爱子心切!
还说,母后皇太后如此“给面子”,这位“痘神娘娘”,若还赖着不肯走,就未免太无赖了。
大红的地毡,从养心殿的明堂开始,一路铺出养心门,左折而东,出遵义门,再左折而北,沿西一长街,一路铺了过去,经近光右门、长康右门,右转入琼苑西门,进御花园,再左折入天一门,最终进入钦安殿。
“痘神娘娘”的神像,就踏着这条极长极长的红地毡,从养心殿“移驾”钦安殿。
嘿,这份“礼遇”,就是如来佛祖和观音菩萨,看了也得流口水吧?
按规矩,“痘神娘娘”在钦安殿,再吃三天的供奉,然后就“礼送出宫”。
看见“痘神娘娘”移驾移得热闹,有太监就说,宫内各处,有许多“神牌”、“神主”,像福建宫花园的妙莲华室、凝晖堂、广生楼;乾清宫东庑的圣人前、药王前;坤宁宫的西案、北案、灶君前、东暖阁佛前;东六宫东边的天穹宝殿……等等等等,就是御花园,除了钦安殿、天一门,也还有千秋亭、斗坛——这些地方,都供着神佛,这个,“圣天子有百神呵护”,除了“痘神娘娘”,宫里边儿的别的神仙,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啊?
话传到了慈安耳中,她深以为然:一碗水端不平,得罪了其他的神仙,就不好了!于是,派内务府大臣,代表圣躬,到上述地方,一一拈香致礼。
办这个差使的,是几位内务府大臣中排名较后的明善。
“痘神娘娘”的“移驾”,以及之后的“礼送出宫”,按例都由内务府办差。不过,内务府大臣中“掌钥”的宝鋆,借口自己不熟悉相关规例,向慈安推荐明善主责其事,明善还以为宝佩蘅“买了花炮给我放”,于是,兴兴头头,走马上任。
事实上,宝鋆是另有心思的。
朝臣中的读书人,则认为,宝鋆不肯办这个差,是理所当然的,宝佩蘅的士林风评,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人好歹是正牌子进士出身,正经的翰苑前辈,这个“痘神娘娘”,不晓得是哪里冒出来的佐杂神仙,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宝佩蘅怎么肯替她办差?
既然“痘神娘娘”相关事宜,都归明善办理,那么,由此生发出来的替宫内诸神上香的差使,就顺理成章地派给了明善。
明善办差办得兴头,向慈安“交旨”的时候,进一步建议说,单是拈香致礼,怕是还不足够,应该将“诸天众圣,晋加封号”,就是说,升神佛们的官儿。
慈安糊里糊涂地“照如所请”。
明善回到内务府,立即行文礼部,说钦奉懿旨,如此这般,你们赶紧的,替满天神佛加官进爵啊!
礼部尚书万青藜、侍郎方鼎锐看了公文,都认为内务府胡闹,真这么干,传了出去,一定被当成笑话来说的,可是,这个事儿,母后皇太后毕竟已经点了头,怎么办好呢?
无奈之下,万青藜、方鼎锐两个,带上内务府的公文,来向关卓凡请示。
关卓凡看过公文,笑了一笑,说道:“照斋、子颖,这个事儿好办,你们就这么回母后皇太后,说对鬼神崇功报德,本是应该的,可是,总得等到圣躬真正大安了,才谈得上‘酬功’一层——这就像军功,没有个仗还在打着,就封官进爵的道理吧?”
“照斋”是万青藜的号。
万青藜、方鼎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王爷所言极是!”
“另外,”关卓凡说道,“正经的神佛,都是有肚量的。譬如说,钦安殿供奉的主神,乃是真武大帝,可本朝重修钦安殿的时候,置于宝顶之内,用以‘镇殿’的,却是密宗的经卷,照斋,是这么回事吧?”
万青藜微露尴尬的神色,迟疑了一下,看向方鼎锐。
方鼎锐点头说道:“是这么回事儿,王爷真正渊博!这个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我是听宝佩蘅说的,他呢,是听内务府的人说的——重修钦安殿,是内务府经的手。”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可以说,钦安殿经己佛道合流——也没见玄天上帝有什么意见?如今,‘痘神娘娘’借玄天上帝的地头,吃几天供奉,不也彼此揖让,一团和气?反正也没有吃掉玄天上帝的那一份儿!”
玄天上帝,即真武大帝。
“所以,”关卓凡说道,“请母后皇太后放心,一码归一码,咱们供奉‘痘神娘娘’,别的神佛,断不会因此吃醋的,撒痘、收痘,本来就是她的职司嘛!”
顿了一顿,“最关键的是——你们要禀知母后皇太后,不该比较的,可不敢胡乱比较!咱们现在供着那位‘痘神娘娘’,是求着她早些出宫走人,难道,咱们也求着其他的神佛,和‘痘神娘娘’一块儿出宫走人不成?”
万青藜、方鼎锐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皇上大安,”关卓凡说道,“照太医的说法,总要三个月上下,三个月后,谁还记得这个事儿?就这么搁着,‘阴干’了它就是了。”
“是,谨遵王爷训谕!”
万青藜、方鼎锐按照关卓凡所授,如此这般,回禀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自然“从善如流”,替神佛们加官进爵的事儿,就搁下来了。
“痘神娘娘”在钦安殿吃供奉的三天里,小皇帝的病情,愈发的“顺”了。
结痂的“花”愈来愈多,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脱痂,脉案上写的,是“痂疤渐红,症候大佳”——再一次出现了“症候大佳”的字眼;以目视之,也确实是“皮色渐见光润”。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小皇帝“天花之喜”的第十五天,虽然距一十八天的“危险期”结束,尚有三天,但太医已有七、八成把握,“最难的关隘”,应该已经过去了!
看来,“痘神娘娘”去意已绝,可以“送娘娘”啦!
这场天底下最古怪的“喜事”,总算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喜气”。
参与“送娘娘”的人士,是在京王公和宫中执事,不包括朝廷大臣。这个意思,是供奉、恭送“痘神娘娘”神马的,不属国家正式的祭祀,且事涉怪诞,不敢屈国家大臣服其事,由病人自己的亲属和仆役来做就好了。
不过,阵仗依旧非常之大。
在京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以及身上有差使的镇国公、辅国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尽数与会。
只除了恭亲王一人——他还呆在香山碧云寺。
诸王公先奉母后皇太后至紫禁城北的景山寿皇殿行礼。
寿皇殿供奉着圣祖以下,包括世宗、高宗、仁宗、宣宗、文宗诸帝的“圣容”,这是向祖宗回报小皇帝病情、感谢祖宗保佑、请祖宗放心的意思。
之后,母后皇太后回宫,诸王公则随侍“痘神娘娘”,自钦安殿出发,一路向南。
母后皇太后极其礼遇“痘神娘娘”,“痘神娘娘”神像之前,是全副的皇太后仪仗,之后,是九条纸扎的“龙船”和数不清的纸扎金银玉帛。
这条长长的队伍,一路鼓乐吹打,由北而南,穿过紫禁城,出午门,再出大清门,在大清门前的棋盘街停下,那里已经事先备好一座祭坛,“龙船”和“金银玉帛”尽数送上坛去,然后举火焚之,一时之间,烈焰飞腾,火光熊熊。
好,“痘神娘娘”连吃带拿的,想来该心满意足啦。
不过,没想到的是,南风忽起,送娘娘的一众王公站在祭坛的北面,亦即下风处,浓烟卷来,包括轩亲王在内,一个个被熏得咳嗽不止,有的人的眼泪、鼻涕都熏出来了,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熬到火烬,一个个的脸色,就都不大好看了。
尤其是醇王。
醇王不仅仅是被熏的难受,他还有一层别人没有的心事:进宫“叩喜”那天晚上,朝内北小街轩亲王府后花园的芙蓉榭内,他“石破天惊”,倡议应该考虑“继统”的人选,如今,皇帝侄子看来是可以平安闯过“天花之喜”这一关了,自己那天晚上的言论,如果泄了出去——这简直是必定的,落到了皇帝侄子和太后嫂子的耳朵中,他们会怎么看自己?
唉,我本来是一心一意,为了祖宗社稷考量啊!这下子,岂不是枉做小人了?反倒是那些只顾着自己名位的锯嘴葫芦们,占了便宜了!
看着烟火弥漫的景象,也有人暗自嘀咕,这个送“龙船”上天的样子,怎么有点儿像……“祖送”?
这个“祖送”,不是“饯行”的意思,是“送丧”的意思。
国丧的仪节之内,就有“祖送”这个环节,不是泛指送丧,而是专指焚烧大行皇帝生前的御用物品——意思是请大行皇帝带到“下面”去,以备不虞之需。
天崩地坼之初,百官哭灵之时,要焚烧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物品的一小部分,此谓之“小丢纸”;到了“奉安”的时候,梓宫入陵,再焚烧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物品的大部分,此谓之“大丢纸”。
在场的亲贵,年纪大的,都参加过宣宗的丧仪;年纪轻的,不少也参加过文宗的丧仪,都觉得,眼前焚烧“龙船”的景象,和“小丢纸”、“大丢纸”,颇为相似。
呃,这,似乎不大吉利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