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一定,”恭王说道,“户部、刑部的情形,不大一样。国家百废待兴,在在都要用钱,不从户部入手,大加整顿,开源节流,钱从哪里来?你还别说,阎丹初还真是了得,他到部之后,一年下来,不说‘开源’,单说‘节流’,户部余银,就多出一、二百万银子来,他的手上,现在已经攥了好几百万两银子吧?假以时日,这是不得了的一个数字——国家能多办多少事情?”
顿了顿,“刑部呢?冤狱自然也是有的,可是,目下,似乎……暂时没有大加整顿的必要。”
宝鋆想了一想,说道:“六爷,你说的也对。目下,朝内北小街最紧要的,是收买人心,刑部的烂事,不比户部的烂账,真翻了起来,有的人,就不是摘顶子了,弄不好,是要摘脑袋的——目下,他似乎确实没有必要这么往死里得罪人。”
“再者说了,”恭王说道,“刑部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办的。本朝素有‘事必援例,必检成案’之惯例,律例之繁复,六部之中,以刑部为第一,不熟律例,许多事情,堂官亦无从置喙,子颖在刑部,其实已经吃够了司官、胥吏的苦头……”
“六爷,你忘啦,齐明堂原本的缺分,可是‘廉政专员’。”
“啊,这,是……嗯,‘廉政专员’虽为新设,《大清律》却只有一部,廉政专员绳墨纠弹,亦要以《大清律》为本……”
“是啊,所以,这个齐明堂,《大清律》是精熟的!”
顿了顿,宝鋆继续说道:“还有,他是州县出身,下面的各种门道,也是‘门儿清’,刑部的司吏,想唬他——难!”
“……嗯。”
“另外,”宝鋆说道,“我还听说,当年,齐明堂被撤了镇洋县的差,宦囊如洗,生计无着,就叫夫人去商行接一些数薄,他在家里,替人核数,赖以糊口——则此人数目精明,亦不必说了。”
顿了顿,嘿嘿一笑,说道:“六爷你看,活脱脱又是一个阎丹初啊!”
恭王怅然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刑部那班胥吏,算是遇到克星了。”
“不管朝内北小街打不打算在刑部大动干戈,”宝鋆冷冷一笑,“刑部是把刀子,刀把子抓在自己手里,合适的时候,拿来捅谁一刀,总是好的。”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但他没有接宝鋆的话头,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记得,‘廉政专员’,是正四品吧?”
“是,”宝鋆说,“不过,廉政专员专务通省官员的风纪纠弹——这个‘风纪’,又专指跟银钱有瓜葛的,中饱、挪借、徇私、冒滥,摊上了就不是小事,四品官来做这个事儿,略觉吃力,于是又请旨加了一级,从三品,再加按察使衔,这样,就跟臬司平起平坐了。”
顿了顿,“齐明堂进京之前,已经升了正三品,同时,加了布政使衔,赏戴二品顶戴——可以戴红顶子了。侍郎虽然是正二品,但人家是‘署理’——如此这般,也就显得不是那么过分了。”
“署理?”
“是,署理。”
顿了顿,“六爷,我觉得,轩邸最绝的一个地方,就是将这‘署理’二字,玩儿出花儿来了!”
“怎么说?”
“你看,齐明堂‘署理’刑部侍郎,钱定舫‘署理’外务部尚书,之前,赵竹生‘署理’两江总督——嘿嘿,你不觉得,大有名堂吗?”
“你是说……”
“别人‘署理’,”宝鋆说,“是真的‘署理’,‘护印’一段时间,正主儿来了,交接之后,回归本职,他们几个呢,‘署理’上了,就赖着不走了!你看赵竹生的两江总督,已经‘署理’多久了?‘上头’就没有派哪个去接印的意思!”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恭王说道,“赵竹生之于两江总督,钱定舫之于外务部尚书,齐明堂之于刑部侍郎,资历都显得弱了些,叫他们一上去就‘真除’,怕是压不住场,有人会不服气,所以,就先‘署理’着,一、两年过去,‘资历’自然就够了,到时候‘真除’,就名正言顺了,是吧?”
“六爷,你说的太透彻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恭王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五座巍巍耸立的金刚宝座塔,悠悠的舒了口气,忽然展颜一笑,说道:“佩蘅,得空儿,我陪你到塔院逛一逛,在金刚宝座塔下兜兜圈子——这五座塔,北京城里独一份儿,嗯,抬头瞻仰,宝相庄严,尘心尽去!”
宝鋆愣了一愣,这六爷,怎么突然就转了话题,没头没脑的?
“六爷,我比不得你,地道大俗人一个,尘心欲念,是怎么也去不尽的,就别麻烦佛陀们费心了。”
恭王呵呵一笑,说道:“我也是俗人,唯其俗,才要多看看佛,多听听道——好了,不说这个了。嗯,咱们俩,在这儿枯站了多久了?这么站着和人说话,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辰光,我这辈子,从未有过——腿脚都酸麻了!你呢?”
宝鋆笑道:“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是!我的腿脚也酸麻了!”
“还有,嘴也干了吧?得,进屋,我替你烹茶!”
“这可当不起……”
话说了半句,见恭王俯下身,去拾掇那个装着端砚的木盆,宝鋆连忙说道:“六爷,我来替你拿!”
说着,撸袖子弯腰,伸出手来。
“千万别!”恭王说道,“如果这种事儿,都要假手他人,我跑到山里来,还有什么意味?”
宝鋆讪讪的缩回了手,恭王端起木盆,努了努嘴:“这样吧,你替我拎那个小桶。”
“好!”
两个人进了屋子,手中的木桶还没有放下,宝鋆就看见,临窗的书桌上,铺着雪白的宣纸,一眼扫过去,已看清了,上面是一首七律。
“六爷,好诗兴啊!”
“是集句,”恭王说道,“集唐人诗句。每天一首、半首,希望能够凑成一卷、两卷的,暂名……《萃锦吟》吧。嗯,不过山中无事,游戏文字,聊以自娱罢了。”
所谓集句,是从前人的诗作中,一首抽一句出来,音韵、意思前后切合,连缀成一首新诗。在当时的士大夫中,集句是非常流行的文字游戏,也是一般“雅集”中最主要的活动之一。
“哦?”宝鋆大感兴味,“这要拜读!”
放下木桶,走到桌前,细细看去。
一边看,一边曼声吟咏:
“纸窗灯焰照残更,半砚冷云吟未成。往事岂堪容易想,光阴催老苦无情。
风含远思翛翛晚,月挂虚弓霭霭明。千古是非输蝴蝶,到头难与运相争。”
念着念着,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这首集句的意味,怎么如此……
正在沉吟,恭王含笑说道:“要请教宝大翰林了,这些诗句,都出于何人、何作啊?”
宝鋆也是一笑:“六爷,你这是在考我了。”
顿了顿,说道:“‘纸窗灯焰照残更’,出自齐己的《荆渚偶作》;‘半砚冷云吟未成’,出自殷文圭的《江南秋日》;‘往事岂堪容易想’,出自李珣的《定风波》;‘光阴催老苦无情’,出自白居易的《题就瓮呈梦得》。”
又顿了顿,“‘风含远思翛翛晚’,出自高蟾的《秋日北固晚望二首》;‘月挂虚弓霭霭明’,出自陆龟蒙的《江城夜泊》;‘千古是非输蝴蝶’,出自崔涂的《金陵晚眺》;‘到头难与运相争’,出自徐夤的《龙蛰二首》。”
恭王大拇指一翘,赞道:“佩蘅,真有你的,佩服!”
顿了顿,说道:“我这儿还有一首集句,也请你考校——你慢慢看着,我去厨下转一转,提一壶热水过来,替你泡茶。”
顿了顿,说道:“这水,就是从院子里那汪泉眼里打上来的,甘爽怡人,较之玉泉山的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汪泉眼,名‘水泉’,亦名‘卓锡泉’,‘水泉院’即因此而得名,别看不起眼——名气大着呢!”
宝鋆大奇:“六爷,煮水、泡茶这种事儿,你真的都……亲力亲为?”
恭王呵呵笑道:“‘此中有真意’,你这个‘地道大俗人’,是不明白的啦。”
恭王出了屋子,宝鋆展开恭王交给他的另一首集句,低声吟咏:
“只将茶蕣代云觥,竹隝无尘水槛清。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
因逢淑景开佳宴,自趁新年贺太平。猛拍阑干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八句诗的出处,宝鋆大都是晓得的,不过,他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
恭王的这两首集句,故作出世豁达之语,但略一细究,就会发现,这份“出世”,不是真正的超俗拔尘,而是心灰意冷,不得不为之,内里其实忧郁愤懑,大大不平。
忧郁愤懑,大大不平?——好事,好事!
唯其不平,才能够说动他“拍案奋起”啊!
只是,宝鋆没有想到,此时恭王,和写这两首集句的时候,心境已经大不一样了。
过不多时,恭王就回转了来,手里提着一个紫砂壶,壶口冒着热气。
茶泡好了,二人对坐品茗,恭王意态闲适,问道:“如何啊?”
既问茶,亦问诗。
“茶好,诗更好!”
顿了一顿,宝鋆说道:“‘只将茶蕣代云觥’,出自陆龟蒙的《袭美留振文宴龟蒙抱病不赴猥示倡和因次韵酬》;‘竹隝无尘水槛清’,出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崔雍崔衮》;‘金紫满身皆外物’,出自徐铉的《送萧尚书致仕归庐陵》;‘文章千古亦虚名’出自刘兼的《江岸独步》。”
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因逢淑景开佳宴’,出自宋齐丘的《陪华林园试小妓羯鼓》;‘自趁新年贺太平’,出自韩愈的《同李二十八员外从裴相公野宿西界》;‘猛拍阑干思往事’……惭愧,六爷,这一句,我却是想不起出处来了;‘一场春梦不分明’……应该出自张泌的《寄人》。”
说到这儿,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地敲着:“‘猛拍阑干思往事’,虽不晓得出处,私以为,却是全诗中最好的一句!——请教六爷,这是哪儿的出处呢?”
恭王一笑,说道:“我的看法刚刚好相反,连你这个大翰林,都不晓得出处,可见生僻过分了。何以生僻?自是不够雅驯,难以流传。嗯,改成‘吟寄短篇追往事’,如何?”
宝鋆微微一怔,说道:“这一句……出自翁承赞的《文明殿受封闽王》?嗯,我不能说不好,不过,六爷,我还是觉得,较之‘猛拍阑干思往事’,这个‘吟寄短篇追往事’,气魄上,未免输了一筹。”
恭王又笑了笑,说道:“我一个隐居山野的闲人,看青山绿水,听暮鼓晨钟,要什么‘气魄’?”
……
宝鋆离开碧云寺之后,恭王如此吩咐一个贴身的侍卫领班:
“朝局变化,咱们自己得多盯着点儿,不能什么消息都靠人家通传。”
“嗻。”
“宝大人若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要及时来报。”
“嗻。”
“还有,”恭王缓缓的说道,“太平湖那边儿,也要替我看住了。”
太平湖——醇王的府邸就在那里。
“……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