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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精神上的廷杖

    刘云溪直哭到嗓子哑了,浑身绵软无力,才被家人扶进了房内。

    真正叫“声嘶力竭”了。

    进了房间,瘫倒在床,目光呆滞,神情木然,不论家人如何安慰劝导,他都仿佛没有听见。

    家人自然担心不已,寸步不敢离开左右。从下午申正一直折腾到晚上亥初,晚饭谁也没有吃成。

    亥初二刻的时候,刘云溪突然坐起,说自己没有事儿了,还说肚子饿了,要吃东西。刘家上下大喜,赶忙生火做饭。

    饭菜端了上来,果见老爷风卷残云,吃得甚香。

    饭后,刘云溪说自己太倦了,要好好睡上一觉,叫人不要打搅他,然后倒头就睡。

    开始的时候,家里人还是不大放心。一盏茶的功夫过去,见刘云溪鼾声如雷,果然沉沉睡去,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各自散开,刘夫人也上床就寝了。

    白天遭了这档子事儿,刘夫人睡得便不踏实,到了半夜,隐约听到“噗通”一声,一惊而醒,便见到房梁上挂着一个人,正在晃晃悠悠。一转念间,登时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冲下床去,抱住刘云溪的双腿,嘶声大叫。

    家里人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将刘云溪解了下来。

    还好,刘夫人听到的那一声“噗通”,是刘云溪踢倒凳子的声音,从发现老爷寻短见,到解他下来,几乎一点儿功夫都没有耽搁。刘云溪猛烈地咳嗽了一轮,终于缓过气儿来,然后再一次放声大哭。

    深更半夜,鬼哭狼嚎,自然把左邻右舍都惊醒了。

    刘家上下,急得跳脚,这时候,已经不是丢不丢脸的问题,而是——“上头”骂了你几句,你就上吊抹脖子?!这就不仅仅是“荒唐”了,而是地地道道的“悖逆”了!若给“上头”知道了,最轻也是一撸到底,逐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如果“上头”是个坏脾气的,打入天牢,绑上菜市口,也不稀奇!

    这可如何是好?

    刘云溪没有再次寻死,但他投缳的消息没法子瞒得住,终究是泄了出去,“上头”也终究是知道了。

    朝臣、士子自然难免狐悲之叹,但对刘云溪的申斥本身无可究责,太监另行“加码”,也是两百年来的“潜规则”;同时,在“传旨申斥”的问题上,只要身为臣子,就有瓜田李下之嫌,因此,在台面上,没有人能够为刘云溪抱不平。

    大伙儿只是盯住了“上头”,看看这一次,“上头”是装傻不晓得刘云溪投缳这个事儿、放他一马呢?还是进一步给予他更严厉的处分呢?甚至是——

    “上头”的反应,跌碎了所有人的眼镜。

    关卓凡上了个折子,说刘云溪所奏荒唐,皇上和两宫皇太后只给予他申斥的处分,实在是“宽恩厚典”,刘云溪虽然糊涂,亦不能不“感激涕零”。不过,刘云溪身为“天子门生,国家大臣”,“岂宜受辱于阉人”?这个事儿,是我处置不周,“失却朝廷体面”,请求皇上和两宫皇太后给予我重重的处分,“以儆有位”。

    刘云溪是同治元年壬戌科的进士,因此关卓凡说他是“天子门生”。

    接着,戏肉来了,关卓凡说,为“崇国家体制,存士子体面”,请废派太监传旨申斥的制度,以后凡有申斥的旨意,皆请遣朝廷大臣前往宣达。

    追加刘云溪处分神马的,一个字儿都没提。

    这个折子,引起的震动,可以说是核爆级别的。

    甚至,超过了之前的“定汉语为通用语”。

    “定汉语为通用语”,受其益者,首在族群之层面;废太监传旨申斥制度,受益的,却是所有在京出仕的个人,亦包括所有的八旗亲贵。

    所有的人都屏息以待,心里面都怦怦直跳。

    两宫皇太后“踌躇再三”,关卓凡则“固请再三”。

    大多数的人,都以为这是“上头”惺惺作态,君臣合演一出双簧。但他们错了,这一次,两宫皇太后是真正的“踌躇难决”。

    若无上位者的允准,太监怎么敢辱骂大臣?哪怕给多他们十个胆子呢!太监申斥制度中的“另行责备”,当然是得到了上位者暗地里的支使,绝非敬事房的自行其是。

    事实上,太监申斥之“另行责备”,是满清最隐秘、也是最重要的“祖制”之一,是满清贵族“调教”汉族士大夫、爱新觉罗氏维持自身统治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

    朱明对付士大夫,出之以廷杖;清承明制,却明智地避开了这种荒唐的肉刑,但是,某种意义上,太监申斥之“另行责备”,可以算是一种“精神上的廷杖”。

    受肉体上的廷杖,受刑人尚有可能保持自己的人格和自尊;受“精神上的廷杖”,却难以再保持完整的人格和自尊了。“受刑”之后,被申斥人心虚气沮,久而久之,自然就不再存有自外于上位者的心思了。

    有清一朝,汉族士大夫对满清的顺从,相当程度上,源于这个在历史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太监申斥制度。

    当然,太监申斥之“另行责备”,倒不看人下菜碟,八旗亲贵若被传旨申斥,一般的挨骂,一般的狗血淋头,且免于受辱的价码更高。这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是悬在所有为臣者的头顶上的。不过,因为八旗亲贵以“奴才”自居于皇帝、皇太后面前,主子骂奴才几句,并不是多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所以,这个制度,打击的主要对象,还是汉族士大夫。

    原时空,不是没有人做过废除太监申斥制度的努力,但无一例外,都被“上头”委婉地拒绝了。最后一个提出废除太监申斥制度的,是张之洞,那已经是皇族内阁成立之后的事情了,张之洞已经病入膏肓,满清已经处在覆亡的前夕,无数的制度都改了过来,但这个太监申斥制度,还是动它不得。

    终于,太监申斥制度和清朝一起“相始终”了。

    至此,我们可以了解,关卓凡请废太监申斥制度,为什么会在举朝上下,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响,也可以了解,两宫皇太后为什么“踌躇再三”了。

    但两宫皇太后终于允准,近两百年的太监申斥制度,一朝而废。

    史载,对于轩王,“天下士子自此归心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