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满语为‘通用语’?”仁寿愣了一愣,“可是,满语已经是‘国语’了,上谕中不是说了,呃,这个,‘一身不能二用’吗?”
“老睿,”关卓凡淡淡一笑,“咱们俩说话,不必藏着掖着——上谕这么说,不过是顾及满语和满人的面子,满语若真能充任‘通用语’,就不是什么‘一身不能二用’,而是‘能者多劳’啦。”
定满语为通用语?叫汉官们说满语?包括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班人?学不会的,罚俸、降级、削爵?不会说满语的,统统不能入闱、进仕?
呃,这个,这个——
仁寿微微涨红了脸。
他虽然不喜欢汉人,不满意汉长满消的局面,但脑筋并不糊涂,情知以上措置,绝不可行,真要这么干,只怕——
“真要这么干,”关卓凡的声音变冷了,“老睿,你心知肚明的——说句割舌头的话,爱新觉罗氏这个皇帝,只怕一年也做不下来!现在是什么时候?可不是国初了!——就是国初,也不可能这么干!”
仁寿脸上又青又红,过了半响,长长地出了口粗气,点了点头,涩声说道:“逸轩,你说的很是。”
“还有,”笑容回到了关卓凡的脸上,“不晓得德长的‘国语’说得如何啊?”
德长是仁寿的世子。
仁寿见关卓凡换了话题,微微一怔,转念一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苦笑说道:“不怎么样!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有的时候,叫他说一句‘国语’,过了好半天,脸都憋红了,还是憋不出个屁来!为了他的这个不争气,我鞭子都抽了他好几顿了——唉,没有用!”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比我好得多了——国语,我是只会说几个词儿,一句完整的话都串不起来;字儿呢,是一个都不会写!如果真定了满语为国语,嘿嘿,第一个要‘罚俸、降级、削爵’的,必是我关某人啦!”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咱们做臣子的,是……这般模样,‘上头’呢?两宫皇太后女中尧舜、英明睿智,可这个‘国语’,也只是会说,不会写。皇上呢?嘿嘿,我可是听说,教满语的谙达,日子不大好过啊!”
仁寿皱着眉头:“唉,咱们这位皇上的功课……”
摇了摇头,打住了话头。
“九五至尊、亲贵中枢,”关卓凡说,“满语一道,尤……嗯,不过如此,下头的旗人,就更加不必说了。老睿,满语,连满人自己都不说了、不用了,怎么可能反要其他的族群,去说、去用?”
仁寿呆了半响,突然说道:“逸轩,你这么大的本事,能不能想个法子,叫咱们满人,重新……说起满语?”
关卓凡没想到他冒出这么个主意来,倒是怔了一怔。
“所为何来?”关卓凡心里,又好笑,又好气,“老睿,吃力的事情我不怕做,吃了力,却落不到一丝儿好处,这种事儿,我可不做!叫满人说回满语——嘿嘿,有这功夫,还不如叫他们学多一门洋人的话!至少,学会了洋话,就可以和洋人你来我往了,说回满语,到底有什么用处?说给谁听?说给别的满人听?好,人家反倒听不懂了!”
仁寿又呆了半响,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又或者,”关卓凡一笑,“索性取消‘通用语’之设,各族群一如其旧,还是各说各话?嗯,管他汉语、满语,就像南边儿一句俗语说的,‘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老睿,你看如何?”
仁寿又一次微微涨红了老脸:“这是,怕是不大妥当……”
“确实不大妥当,”关卓凡冷冷说道,“不说中国话,怎么会正经把自己当中国人?一、二十年之后,再乱他一次,再杀得血流成河——如此周而复始,嘿嘿,很好玩么?”
仁寿的脸,由红而白,说不出话来。
“老睿,”关卓凡做出极其诚恳的样子,“汉话定为‘通用语’之后,就不仅仅是‘汉话’了,更是‘中国话’!定汉语为‘通用语’,是为了国家一统,长治久安!宗室与国同体,国家好了,宗室能不好?宗室由国家奉养,国家富强了,第一个落下好处的,不是宗室,还能是哪个?”
过了好一会儿,仁寿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逸轩,我服了你!这个事儿,我也想通了,虽说无可奈何,可是不得不行,我……附议!”
顿了一顿,又说道:“也好,定汉语为‘通用语’,汉人必定得意,也就该……更加死心塌地了。”
更加死心塌地?真是这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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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汉语为“通用语”,汉人有什么反应呢?我们选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三位——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来看一看吧。
直隶总督府,曾国藩和他最亲信的幕僚赵烈文,密室之中,对坐而晤。
“惠甫,你还记不记得,同治二年,嗯,差不多是年底的时候,冷雨凄风,咱们俩夜游燕子矶,你跟我说的那段话?”
赵烈文目光一跳:“爵相说的,可是……‘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国藩拈须说道:“正是。”
曾、赵的那段对话,大致如下:
曾国藩说:“京中来人所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里乞丐成群,甚至妇女裸身无袴。民穷财尽,恐有异变,为之奈何?”
赵烈文说:“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芯一烂,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某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曾国藩说:“然则南迁乎?”
赵烈文说:“恐遂陆沉,未能效晋宋也。”
曾国藩说:“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
赵烈文说:“君德正矣,然国势之隆食报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淹,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
曾国藩长叹一声:“吾日夜望死,忧见宗庙之陨!”
当年,蔡寿祺上折攻讦恭王,恭王御前咆哮无人臣礼,被两宫皇太后赶出军机,文祥夜访关卓凡“求和”,关卓凡为说动文祥支持他改革八旗,拿曾国藩、赵烈文的这段话出来,隐去当事者的姓名,以“甲”代替曾国藩、以“乙”代替赵烈文,在文祥那儿,“危言耸听”,结果大收其效。
曾、赵的这段话,内有极忌讳的内容,不可入第三者之耳,自然是没有流传在外的,关卓凡是怎知道的呢?嘿嘿,自然是在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中看来的——只不过,那是二十一世纪的事情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