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腾挪、低买高卖,原是胡雪岩的拿手好戏,拿现代的话说,他算是一等一“资本运作”的高手。在胡雪岩的手上,钱确实“生”出了钱,“阜康”的联号,就是从这个时候迅速增多,“公济典”、“广顺典”等典当行,也是从这个时候开起来的。
洋债既过“阜康”的手,顺理成章,胡雪岩出任设在上海的“西征转运局”总办,为左宗棠西征大军采买枪炮、粮食、医药、被服等一切军需物资,交易的佣金和回扣亦颇为可观。
胡雪岩的资金来源之二,亦同关卓凡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就是由“阜康”代理江苏、浙江二省的藩库。
代理藩库,特别是江苏、浙江这种一等一大省的藩库,当然是美差一件。但是,有一个必要条件:代理者必须拥有强大的资金实力。代理藩库的钱庄,常常要替官府垫款,实力略微不济,美差随时可能变成噩梦。
譬如,胡雪岩第一次代理浙江藩库,就是因为资金实力不足,官款进来,“挪动”之后,无法及时填补,暴出了盐务上的大漏洞,如果不是关卓凡施以援手,事情闹了开来,胡雪岩革职拿问,都不是没有可能。
西征军费抓在手中的胡雪岩,已非昔日之吴下阿蒙,代理浙江藩库,算是游刃有余了。于是,胡雪岩给浙江巡抚衙门和藩司衙门,上了个禀帖,求重为冯妇。恰好,当时浙江巡抚换了刘郇膏,大家都是关贝子的人,在刘抚军的暗示下,浙江藩司就把浙江藩库交回给胡雪岩代理了。
刘郇膏支持胡雪岩代理浙江藩库,并不完全因为关卓凡的关系。他认为“阜康”确实是代理浙江藩库的合适选择:一,本金雄厚,信誉良好;二,联号众多,遍布南北,包括京城也有“阜康”的分号,汇兑十分方便。
浙江藩库代理得顺手,胡雪岩再谋之江苏。江苏方面经过考察,也决定将藩库交给“阜康”代理了。
江苏、浙江,是中国最富庶的两个省份,巨额官款从“阜康”过手,胡雪岩调动资金的能力,大大加强。他纵横捭阖,钱庄、典当两项,江浙一带,无出其右者;做“丝庄”,不到一年时间,便成为同业翘楚。“财神”的帽子,牢牢地戴到了胡雪岩的头上,再也拿不下来了。
胡雪岩发迹,最重要之本金来源,皆直接或间接密切关联于与关卓凡,所以,扈晴晴才说,胡雪岩“翻着筋斗云似地发达了起来,还不都是仰赖王爷的荫庇”,又说,“他怎么可能对王爷有二心呢?”
“广府人有一句俗语,”关卓凡平静地说道,“叫做‘一事还一事’。雪岩对我忠心,应毋庸议,可是,不见得我要他做什么,他都能痛痛快快去做。”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何况我要他做的,不啻打倒昨日之自己!如果他现在的生意做的不顺手,还好说些,偏偏一切顺风顺水,遽然调转船头,这儿——”
关卓凡虚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未必转得过弯儿来。”
王爷要胡某人做什么事情,竟然严重到要“打倒昨日之自己”?
扈晴晴想:我要不要问一问?
正在犹豫,关卓凡沉吟着说道:“还有,雪岩重情义,好面子,这个事儿,牵连极广,他放不放得下脸面,难说得很。”
到底什么事儿啊?
扈晴晴忍不住了,樱唇微启,还没来得及出声,关卓凡又说话了:“对了,前些日子,你回杭州替舅舅扫墓,是住在雪岩家吧?”
“舅舅”两个字之前,没有一个“你”字。
这一字之无,叫扈晴晴心头大热。
扈晴晴自幼父母双亡,全靠舅舅一手带大,舅甥感情之深,和亲生父女无异。舅舅殁于杭州城破,在上海的扈晴晴发下大誓,残破杭州城的长毛主将谭绍光不死,她绝不委身于人。这才有彼时的上海县正堂关卓凡那句“杀谭绍光,这有何难”的豪言壮语。
她极深情地看了一眼关卓凡,柔声说道:“是,胡观察和罗姐姐,照应得极是周到。”
你住在谁家,谁家都会“照应得极是周到”,这不是重点。
“我听说,”关卓凡的语气,显得颇为随意,“雪岩元宝街的宅子,有意思的很,你是亲身住进去了,到底怎么个状况呢?”
扈晴晴微微一怔,但她是极冰雪聪明的女子,转念之间,已隐约猜到了关卓凡这么问的用意了。
“是挺有意思的。”扈晴晴说,“胡观察的大宅,占了整条元宝街——不过,这条街,原先并不叫这个名字。”
“这条街,从头至尾,重新用青条石铺过了,中间高,两头低,形似元宝之心,‘元宝街’之名,就是这么叫开来的。不过,胡家并非有意摹状元宝,如此铺路,是为了排水——雨水由高往低走,尽数流入街边的暗渠。暴雨如注之时,杭州城其余地方,哪怕积水三尺,元宝街也是干干净净的。”
“哦?厉害。”
“还有更厉害的。”扈晴晴说,“我下了轿子,一抬头,先吓了一跳:这所宅子的围墙,一眼看过去,竟然足有五、六丈高!单是墙脚基石,就比我还高!”
关卓凡“嘿”了一声,说道:“紫禁城的围墙,也没有这么高!”
扈晴晴心中一震,默不作声了。
关卓凡感觉到了女人的异样,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说道:“我就是随便一说,你别摆在心上,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怎么能够不“摆在心上”?什么又是“该说”的?
扈晴晴沉默片刻,突然轻轻一笑,说道:“胡家有一处所在,你必定觉得极好的——大宅里有一座好大的‘走马楼’,既气派,又精致,你倒猜猜,里面住着什么人?”
“我哪儿猜得着?”
“是胡观察的十二个妾,号称‘十二金钗’。”
关卓凡忍不住,又轻轻地“嘿”了一声。
扈晴晴微微偏过头,含着笑,斜睨着他,说道:“怎么样,好生羡慕吧?还有你羡慕的呢——这‘十二金钗’,全不劳胡观察自个儿费心,一个一个,都是我罗姐姐亲手挑拣,亲自接进府里的!”
关卓凡再次“嘿”了一声:“这份贤惠……可是有点儿……过了。”
“过什么呀,”扈晴晴说,“好处大着呢!”
顿了一顿,说道:“胡观察单为罗姐姐造了一座‘百狮楼’,乃是整座大宅最华奢、最气派的所在,我在胡家,住的就是这个‘百狮楼’——果然华奢,果然气派!”
“‘百狮楼’?”关卓凡奇道,“怎么取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这……可不像闺房绣楼的名字啊。”
“罗姐姐行四,”扈晴晴说,“熟人称她‘罗四太太’。外面的人,不知底细,以讹传讹,以‘罗四’为‘螺狮’——罗姐姐出身杭州的‘螺狮门’嘛!于是,都叫她‘螺狮太太’。胡观察听说了,觉得有趣,索性将错就错,就给她的绣楼,起了这么个名字。”
“原来如此——‘百狮楼’,嘿嘿,好大的气魄!”
“楼如其名呢!”扈晴晴微微一笑,“未入楼内,远远望去,只见四边的栏杆上,金光闪烁,耀目生辉,我当时奇怪了:那是什么呀?”
“进了‘百狮楼’,登上二楼,推门而出,才弄明白:原来每一根栏杆的望柱上,都用紫檀打磨出一个狮子,一共一百个,正合‘百狮楼’之名;狮子的眼睛,竟是用黄金铸成的——我看到的那些光闪闪的物事,就是这些狮子的金眼睛!”
“好家伙!”
关卓凡惊叹了一句,又说道:“外边都传雪岩‘起居奢华,过于王侯’,看来,人言不虚啊!”
扈晴晴轻声一笑,说道:“京城的王府,我没福气见识,我只见过轩郡王在上海的别邸——和人家胡观察的宅子,还真是比不了。”
关卓凡心里悠悠一叹:原时空,胡雪岩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确实不为无因!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