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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贤心中一跳,微微欠身,说道:“中堂金口,一字之褒,荣于华衮,况‘知己’乎?赵景贤惶恐不已!”
曾国藩平静地说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竹生,此行之前,你我虽然从未谋面,但神交已久。你风骨铮铮,天下人皆目以国士,能交你这个朋友,曾某幸何如之!”
赵景贤心下感动,说道:“‘言深而交浅,是忠也。’景贤既蒙中堂许为知己,几句肺腑之言,说了出来,中堂或不会怪我唐突。”
“请说。”
“中堂勋业盖世,名满天下,无知无识之徒,难免背后议论,也未必没有嫉功妒贤的小人,造作流言,所谓‘谤亦随之’!可是,何劳君子忧之深也?”
“哦?”曾国藩的吊梢眉微微地扬了起来,“竹生,这话怎么说?请指教!”
赵景贤向半空中虚虚地拱了拱手,说道:“如今女主当政,虽然牝鸡司晨,但英明睿智,过于须眉!宸衷独断,中堂帘眷之深,磐石不移,岂是小人可以离间的?”
曾国藩微微点头,说道:“两宫皇太后确实圣明。”
“还有,现今关贝勒独领枢府,正是要大力倚俾中堂的时候——中堂,贝勒爷可是一向是拿您当老师看的!”
曾国藩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敢,我怎么当得起?”
“中堂面前,景贤何敢空口白牙?”
顿了一顿,赵景贤继续说道:“中堂是否还记得,您对贝勒爷说过这么一段话——‘今视洋务,有事有权,权则操之总署,事则不离口岸,而口岸之中,则又以上海为重’?”
曾国藩目光一跳,说道:“嗯,好像是说过的。”
“这段话,我们这班江苏上海跟着贝勒爷的人,没有不晓得的。贝勒爷教训我们——办洋务,中堂的这段话,要奉为圭臬!”
曾国藩没有说话,但脸上露出了真正意外的神色。
“不过,贝勒爷也说,此一时,彼一时,现今的情势,比之前两年,已经颇为不同。”
“洋务若求大兴,独独行于口岸,自嫌不足。现今,贝勒爷领袖中央机枢,主导全国之洋务;那班卫道守旧之士,也暂有偃旗息鼓的意思。上上下下的情势,似已到了‘南北并行,互为表里’的时候了!”
“南北并行,互为表里?”
“是!贝勒爷说,拿洋人的说法,京城为国家之‘大脑’,欲身强体健,屈伸如意,‘大脑’一定要灵活转动!他下定决心,要在京城推行洋务了!”
曾国藩心中猛地一震,微微闭上眼睛,移时开目,叹了口气,说道:“贝勒爷的见识胆魄,吾不及也!”
“中堂说哪里话来?贝勒爷说,直隶辇毂之下,京城推行洋务,非直省密切配合不能收功。刘新宁虽然勇于任事,清廉自守,但对洋务毕竟不大在行。贝勒爷说,环顾天下督抚,直督一职,我不求之于曾湘乡,更何往之?”
刘长佑籍贯湖南新宁,曾国藩籍贯湖南湘乡,以籍贯代指某人,是特别尊重的意思。但这种称谓,只能用在资历深、威望高、功劳大的人物身上,普通士人、官员、将领,是当不起这种称呼的。
曾国藩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粗重。如此形容,在讲究“养气”的曾国藩身上,是很少见的。
“惭愧!”曾国藩面色凝重,“是我小人之心了。”
这个——话说的如此之直白,于曾国藩,就更加少见了。
自责并不稀奇,可是,直承“小人之心”,等于自认,之前确实有过怀疑,朝廷将他由两江调直隶,是“明升暗降”,其中隐有猜忌压制之意。所以,曾国藩才会在十三首寿诗中,专挑那三首念给赵景贤听。
这三首诗,每一首都在抱屈,都在埋怨世人的猜忌和不公;每一首都在自辩:我没有任何僭越的心思,我所思所想,尽是功成身退,学屠羊说,大隐于市,泯然众人,如“婴儿中酒”,醺醺然,昏昏然,了此残生。
至于为什么要说给初次谋面的赵景贤听,自然是因为,赵竹生是关逸轩一等一的心腹人,这些自我表白的话,会通过赵景贤,及时转给关卓凡,而且,不虞在传话的过程中,扭曲、变形、走样。
曾国藩的陟罚臧否,“湘系”和曾国藩个人的感受,是有着微妙的差异的。曾国藩去两江,郭嵩焘进军机,一减一加,“湘系”对被“削藩”的敏感度,远不如曾国藩对自个儿陟黜荣辱的敏感度。这一减一加之间,这位“湘系”领袖,于庞大的“湘系”,会生出莫名的孤寂感,甚至,可能会隐有被自己人抛弃、取代的不安和落寞。
曾国藩曲曲折折,剖陈心迹,赵景贤坦然应对,十分之“光棍”、漂亮。
首先,他不藏不掖,直接捅破了窗户纸,示人以诚。
接着,他转述的关卓凡办理洋务路数之“升级换代”,非常有说服力。以曾国藩之能,自然能够判断“关式新洋务”之价值;也自能判断,在这个大背景下,关卓凡调他出任直督,确有携手并肩、共谋大事的必要和诚意。
“倚俾甚深”,不算虚言。
当然,这并非说,曾国藩不再怀疑,他去两江就直隶的安排,朝廷没有任何猜忌和裁抑的意思在里面。但是,这个“意思”,远不是他原先猜想的那么严重,一大半的心放了下来,他可以接受这个安排了。
赵景贤漂亮,曾国藩也漂亮,因此才有“小人之心”的自责——这是“把话说开”的意思,用意和赵景贤的“捅破窗户纸”是一样的:示人以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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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上海,江苏上下,迎接曾国藩的规格,完全比照关卓凡。到码头迎接曾中堂的,包括:江苏、上海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身上有功名的本地士绅的代表,上海租界工部局的董事,各国驻上海的领事。
除此之外,曾国藩坐船到埠之时,黄浦江上各国军舰,依次鸣放礼炮致意——关贝勒还是关贝子的时候,“观风巡阅”上海,都没有这个待遇!
曾国藩并非国家元首,各国军舰并没有鸣放礼炮致敬的义务,这自然是赵景贤等人,事先在洋人那里,做了足够的“疏通”的关系。
当然,以曾国藩之勋名威望,为他鸣炮致意,各国军舰也不算“掉价”。
这个场面,如果换了好面子的左宗棠,一定“掀髯大乐”。但曾国藩却深感不安,对赵景贤说道:“竹生,场面太过了,这不合适!”
赵景贤说道:“以中堂之勋望,这点儿场面,恰如其分,何过之有?”
顿了一顿,放低了声音,说道:“回中堂一句实在话:现今这个时候,要说‘避忌’,关贝勒才要有所‘避忌’。中堂这儿,尽管放宽心,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全然不必‘避忌’什么的!”
这是极有意味的一句话!
曾国藩转着念头,默喻如下:一,明确表示,“上头”——当然包括关贝勒——对你没有猜忌,你不必再有什么顾虑了;二,“关某人才要避忌”——在你面前说这种“私房话”,表示:我们拿你当自己人对待,毫不见外。
赵景贤陪曾国藩进了公馆,刚刚坐定,一盏茶还没喝完,巡抚衙门的戈什哈来报:“菲尔普斯医生到了。”
曾国藩微微一怔:“是位洋医生?什么事儿呢?”
赵景贤笑道:“菲尔普斯医生是专看眼科的,中堂案牍操劳,目力微恙,请他来给中堂看一看眼睛,再配两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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