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典礼,仍然是由刘郇膏来替关卓凡提调,而女家的胡雪岩和罗太太,亦都是谙熟风俗的人,自然也没有问题。
请客的帖子已经发出去了,单子也是刘郇膏所拟。关卓凡原本只想请些最亲近的人来闹一闹,然而身为巡抚,才发现这是做不到的事情,否则请谁不请谁,会弄出很大的麻烦,于是把刘郇膏的名单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还是只得“准予所请”。
这一天里,客人的先来后到,也有很深的学问在里面。照常来说,第一批总是最熟识的朋友和同僚最先到达,或是帮着张罗一些杂事,或是代替主人,招呼后来的宾客。然后是属下的官员,自己估量关系亲近的程度,先后到达。最后则是上司,自顾身份,当然要压轴出场,而且需要做主人的亲自迎接。
这套东西,从不见载于明典,然而官场中人,个个熟知,绝不会乱了时间和顺序,算是一种不言自明的潜规则。
可是在关卓凡来说,则不免多少有一些尴尬——上司是没有了,只有一个许庚身,以吏部侍郎,曾经是宣旨钦差的身份,预定了一个首客的位子。朋友亦没有——放眼江苏,又是只有一个许庚身算是平交的朋友,然而以他的身份,哪能让他早早来招呼客人?
关卓凡呆呆地想,不知老子这两年是怎么混的,混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结果,最先上门的是张勇和伊克桑——还在城南马队的时候,张勇就一直以老总的亲信自居,从前关卓凡在寿比胡同老宅内请大客的那一次,就是张勇帮着张罗的。这一回,他扳着指头算了算,自觉该是轮到自己先到,于是拉上伊克桑一起,早早地到巡抚衙门来报到。
还真是来“报到”了——关卓凡看见他们俩,先就一呆,愣愣地问:“你们两个,要来做什么?”
这样的喜日子,固然要穿得齐整,不能太过随便,可是无论如何也该穿便服的。然而眼前的这两位,也不怕热,全套官服穿起,翎顶辉煌,最出奇的是外面还各套了一件黄马褂,扎眼得很。
“我们来替老总帮忙。”张勇得意洋洋地说,“老总您想啊,您封了侯爷,今天又是大喜的日子,我们穿这一身来替您张罗,这多隆重?才衬得起您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
这两个粗胚!关卓凡哭笑不得,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他们说,却见张勇又掏出了一个红封包,双手奉上。
“老总,上回吃了姨太太一顿好饭,还没有谢她。”张勇贼笑兮兮地说道,“这一点钱,请老总给姨太太打一副头面。”
伊克桑不如张勇那么厚颜无耻,此刻有样学样,也拿出一个红封包,笨拙地说道:“标下也吃了,也……也给姨太太打头面。”
“唔?唔?请帖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张勇还是那一副天经地义的口气。关卓凡神思一恍,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寿比胡同请客时的那一幕。
“嘿嘿。”他干笑一声,双手一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手下的这两位一品大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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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雨林也到得早,在清雅街口就下了轿子,招呼拿着东西的两名长随跟在身后,步履安稳,向巡抚衙门的侧门走去。
他现在已经由上海厘捐总局的总办,变成了江苏厘捐总局的总办,身上加着四品道台的衔头。而这一切,都是拜当初替关知县帮办衙务,尽心尽力所赐。一方面要感谢现在的关抚台的赏识和提拔,一方面自忖跟关抚台是共过患难的人,想来亦当得起亲信二字,于是要到得早一点,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至于贺礼,他到底是个文人,因此不像张勇们那么明目张胆地送钱,而是精心挑选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前明大家孙克弘的画,另一样是一尊五寸高的白玉观音。孙克弘是华亭县人,观音则寓意送子,两样东西都算得上是应时应景,想来抚台一定会满意的。
还没走到侧门,已经看见除了站班的亲兵和迎客的管家张顺之外,门口两旁靠墙的地方,还一边站了一个人,穿着公服不说,身上竟然套着黄马褂!
“老金!老金!”没等金雨林回过味来,张勇已经喊开了。
“张军门,伊军门,”金雨林快步走过来,已经看清楚了。心说抚台的这帮弟兄真是忠心耿耿,大热的天,两个提督衔的实缺总兵,全套公服替他在这里站规矩迎客,也未免太隆重了。只是奇怪,怎么两个人都把大帽子拿在手里。
“老金,大喜的日子,你怎么空着手来了?”张勇打量着金雨林,笑得莫测高深。
“怎么能空手,”金雨林从长随手里接过东西,笑嘻嘻地说,“自然要略备薄礼。”
“帖子上不是写了,一切礼品礼金,敬谢不敏?”
“写归写,送归送嘛,”金雨林不明白张勇这是演的哪一出,“张军门,你也太小瞧我了,这点规矩,难道我还不明白?”
“是,是,老金,你送了什么好东西,能不能叫我开开眼?”
金雨林略略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当然可以。”
张勇看了画儿和白玉观音,连连点头,说道:“好东西,好东西!雅致得很!老金,你到底是读书人,不比我们老粗!老总见了,一定喜欢得紧——快送进去吧,老总正等在里头呢。”
金雨林含笑哈一哈腰,迈步就要进门,却又被伊克桑叫住了。
“老金,你别听老张瞎说,他这是冤你呢,”伊克桑不像张勇那么多花样,苦着脸说道,“你的东西送进去,非吃一顿挂落不可。”
“这……”金雨林愕然,看看张勇,又看看伊克桑,“伊军门,那你们二位……?”
“我们……”伊克桑迟疑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在这儿罚站。”
金雨林大吃一惊,转身把捧着的东西往长随手里一塞,连连扬手:“走!走!”
等长随走出几步,金雨林却又把他叫了回来,在耳边叮嘱了几句,这才跟做贼似的,溜进了侧门。
张勇和伊克桑,则在门口站够了半个点,才被关卓凡派图林叫了回去。再见到老总,伊克桑不免讷讷的,张勇却毫无愧色,从听差带来的衣包里取了便服换上,该干什么还是照样干什么。
这一回,再进巡抚衙门的官,人人便都是两手空空,见了面,相互尴尬一笑,心说多亏了金雨林的长随守在街口通消息,不然怕要出洋相了。
毕竟是喜日子,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很快便消弭无形了。巡抚衙门的侧厅之中,高堂满座,大家给抚台道过了喜,便都到这里来等宴。武官由张勇来招呼,文官由金雨林来款待,几个洋军官,则围着华尔说话,一屋子人抽烟喝茶,谈笑风生,真是热闹极了。直到送亲的队伍到了,大家这才涌出来,要看新娘子。
送亲的队伍,是由租界里乔治街胡雪岩的府上发轿,从北门进城,一直逶迤行到这里。一共四顶轿子簇拥着花轿,前后则以图林麾下的抚标骑兵护送,端庄大气,却不事铺张,一路之上亦不用鼓乐,直到轿子抬进了巡抚衙门,才响了一段喜气洋洋的唢呐,宣告新娘的到达。
这都是刘郇膏与胡雪岩商量好的,既符合关卓凡现时的身份,又不至于弄得奢华吵闹,否则以胡雪岩的做派,必定拉起喧天的排场,那就不是关卓凡的本意了。
此时的天色,在将黑未黑之间,整个巡抚衙门,檐上宫灯,堂上红烛,尽是一派喜意。一身红妆的扈晴晴,披了红盖头,由“阿姐”罗四太太扶着下了轿,裙裾不动,袅袅进了花厅——喜典和喜宴,都要在这里办。
花厅正中的案子围了红布桌围,红烛交辉,案子上供的则是一副五色缂丝的和合之仙,精美异常。关卓凡作为新郎,多少有些忸怩地站在案子前,待到罗太太将新娘子送到面前,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伸手将软缎盖头一揭,终于又见到了扈晴晴那张含羞带笑,白里透红的俏脸。
这一下,爱意满盈,轻轻喊了一声“晴晴”,恨不得像西式婚礼一样,在她娇艳欲滴的双唇之上,深深一吻。
“行礼——”司仪拖长了嗓子,喊了一声。
这个“行礼”,却不能如抚台大人所想的那样接吻,而是做妾的,要给“新郎老爷”磕头。扈晴晴向关卓凡凝望一眼,款款地跪了下去,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老爷”,柔呢婉转,让关卓凡霎时回想起初见时的惊艳。
关卓凡心想,当时在乔治街上清冽的寒风之中,佳人盈盈一跪的样子,真是铭刻入心。如今第二跪,她却已是哥的女人了。
有这一想,便不肯按照礼仪,坐到椅子上去受她这一跪,而是长揖还礼,接着便亲手将她搀了起来。两旁的宾客见了,都是啧啧赞叹,心说抚台跟姨太太两个,真是情义敦厚,看来早生贵子是一定能够的了。
典礼事毕,喜宴开张,饶是关卓凡的酒量“卓尔不凡”,一圈敬下来,亦不免喝得晕晕乎乎,然而走过一个人身边的时候,仍不免惊喜。
“呀,钱先生,你从江宁回来了?”
被称作钱先生的人,叫做钱鼎铭,日前奉了关卓凡的委托,到江宁公干。此刻见关卓凡招呼自己,便抱一抱拳,做恭贺的表示。
“恭喜爵帅!”钱鼎铭说完这句场面话,才又小声加上一句,“大约不负所托。”
关卓凡只来得及点一点头,就被大家簇拥着进了后院正厢的新房,罗太太带了几个丫鬟妈子,早已伺候着新娘子等在这里,见他来了,便笑着将大家都赶了出去,自己也迈出门槛,反手将门带上,让这对新人去办该办的事。
这一夜,关卓凡却没像第一次那样急色,而是格外温柔体贴,让才破瓜的扈晴晴,终于初领房中之乐。
一觉醒来,天色已亮,由扈晴晴伺候着穿好衣服,相视一笑。再携了她的手,推开厢门,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舒爽异常,只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啊。
便在此时,见到扈晴晴原来所住的东厢,房门一开,居然走出一名娇俏玲珑的姑娘来。关卓凡大奇之下,念头还没转过来,就听扈晴晴扬声笑道:“婉儿,来见过老爷。”
“老爷好,阿姐好。”姑娘盈盈一福。虽然已换下了当初穿的红袄子,但眉目如画,清丽绝伦,不是当初他从江阴送回来的杨婉儿,又是哪个?
“这……”关卓凡完全糊涂了,转头去看扈晴晴。
“你带回来的人,怎么好养在胡道台家里?我带她一起回来了。”扈晴晴微笑着说道,“她是我妹子,你要是欺负他,我可不依。”
“唔……唔……”关卓凡一时语塞,不过心里倒是明白了。
这是一个小姨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