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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 天不生某某,万古如长夜

    “道光以来,”关卓凡说道,“国势日蹙,西人日益轻我,真正要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第一,自然是自个儿得争气、得自强,得肌肉强健、筋骨扎实该打赢的架,都得打赢了叫人家再不敢对你有所觊觎了”

    顿一顿,“第二,西学东渐虽必不可免不然,吾亦无由自强不过,若始终只有西学东渐而无东学西渐,人家还是看你不起你的气力再大,人家看你,亦不过山东六国之目赢秦罢了须知,近两百年来,泰西文教鼎盛,大贤辈出,光华粲然”

    再一顿,“何况,咱们的力气再大,较之泰西,三、五十年之内甚至你我有生之年,也未必到得了秦之于六国那个局面”

    敦柔公主面色凝重,微微颔首。

    “所谓化及蛮夷,不能只是一句空话”关卓凡拿筷子轻轻的点着桌面,“更不能倒转了过来,我泱泱中华,反倒成了蛮夷他娘的什么世道”

    他在敦柔公主以及公主府的下人面前,从未出过任何不文之语,今天讲的兴起,“他娘的”破口而出,一旁伺候的侍女险些骇笑出声,赶紧抿住嘴唇,死死的忍住了。

    敦柔公主也很意外,秀眉微蹙,拿一根芊芊葱指,在关卓凡持筷的手背上轻轻一点,嗔道,“王爷”

    虽是嗔怪,却是带着笑的,而语气娇软,动作更是亲密,关卓凡只觉得骨头都酥了,醒一醒神儿,讪讪的说道,“呃失言失言”

    敦柔缩回手,同时也收起了笑意,郑重说道,“王爷的深意,我已经明白了东学西渐,确实是国之大事”

    踌躇了一下,“可是,正因为是国之大事,万不敢稍有轻忽,而我,年轻学浅,又是”将“女子”二字咽了回去,顿一顿,继续说了下去,“我是怕有负王爷的重托啊”

    再一顿,“这件大事,其领衔者,难道不该是硕儒耆贤吗”

    关卓凡摆了摆手,“这个你就想差了”

    顿一顿,“这件事情,不管交给哪个领衔都好,就是不能交给那班硕儒耆贤来领衔”

    “这”

    “我方才说,”关卓凡说道,“梨园荟萃可为东学西渐之肇始,是因为,目下已可想见,皮黄必为泰西人民不论贵贱贤愚皆喜闻乐见,因此,是东学西渐最好的一个楔入点可是,若叫硕儒耆贤来领衔别人不说,你只想象一下,若起倭艮峰于地下,将会如何”

    微微一顿,“他老先生自个儿就不听戏同我不一样,我不听戏,是不懂戏,可不反对别人听戏他老人家呢,以为郑音淫靡,最好一禁了之这样的硕儒耆贤,带着中国戏曲亲善团出访泰西,嘿嘿,你能想象,那是副什么模样吗”

    郑音,本指春秋时郑国的音乐,被孔子弟子子夏批评为“好滥淫志”,后世多以“郑音”代指俗乐。

    敦柔公主莞尔,“还真不大好想象呢嗯,还有,倭艮峰是反对办洋务的,东学西渐,当然要跟西洋人打交道叫倭老夫子来打这个交道,也未免太难为他老人家了些”

    “可不是”

    顿一顿,关卓凡继续说道,“你说自己年轻学浅我看,年轻则年轻,学浅则未必而且,东学西渐,本就应由浅而深,万不能倒转了过来,由深而浅”

    “王爷的意思”

    “咱们还是请倭老夫子来说事儿吧”关卓凡说道,“若是叫倭艮峰来办这件差使,你可以想见的,他老人家一开口,就必定是大学、中庸哎,哪个洋人晓得你在说什么呀”

    “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王爷是说,就算要讲四书,也得从论语、孟子讲起由浅而深”

    “不错”

    “嗯”敦柔公主点头,“若说浅,皮黄就是东学中最浅的那一部分,所以,王爷才会以其为西渐之肇始”

    关卓凡拊掌,“对了”

    啜了口酒,说道,“还有,方才,你有两个字没有说出口来,我替你说罢女子可是,这不是你的劣势,正正相反,这是你的优势”

    “这”

    “第一,”关卓凡竖起一根手指,“西洋尊重女子这一层,比咱们强的太多了有些事情,女子来办,不见得比男子更难些,更顺溜些,也说不定”

    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固伦公主、恭亲王亲女、辅政王福晋”

    顿一顿,“洋人是很尊重六哥的;我呢,在洋人那儿,也算有些分量,因此,敦柔固伦公主这块招牌,在洋人眼里,那是金光闪闪哪一个硕儒耆贤比得了”

    敦柔公主抿嘴儿一笑,“我明白了我是扯王爷的大旗,做自个儿的虎皮”

    关卓凡“哈哈”一笑,“哪里公主自个儿的这面旗子,经已足够之大了”

    顿一顿,“再者说了,东学西渐既以梨园荟萃为肇始,而你经已跟维多利亚长公主、露易丝公主有了交情,则顺势而为,事半功倍,不就是理所当然了吗”

    “好罢”敦柔公主说道,“王爷既如此说,我更无可辞我,努力去做吧”

    顿一顿,“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眼下,肩上已是觉得沉甸甸了呢”

    关卓凡用安慰的语气说道,“你也不必有太大的压力这件事情,当然不是一个人办的下来的,你的下头,也要有一班人才行迟一些,一个个都给你凑齐了”

    顿一顿,“还有,也不要以为东学西渐有多难这个底子,两百年前,其实就已经打下来了”

    “哦这我就不懂了请王爷述其详”

    “你大约想不到,”关卓凡说道,“西元一六八八年,亦即嗯,康熙二十七年之时,法兰西便出版了一本论语导读吧”

    “啊二百二十年前法兰西哎哟想不到确实想不到这要说肇始,这才叫肇始吧”

    “算是吧”关卓凡笑一笑,“彼时以降百余年间,在泰西,孔学以及关于中国文明制度之种种,可算显学了法兰西有一位大哲,名曰伏尔泰的,盛赞孔子为唯一有益理智之大贤,照亮方向,世界得以免于迷惑;他从来仅以圣贤而非先知之口吻讲话,而世人亦皆以其为圣贤你看看”

    “这不就是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嘛”

    “差不多了”关卓凡说道,“这位伏尔泰,还写了一出戏,叫做中国孤儿其实就是赵氏孤儿的故事;他自称中国孤儿为孔门道德剧,认为以之教化人心,最有裨益。”

    “哦”

    “另有一位大哲,名曰黑格尔,德意志人,推崇老子,称老子为融哲学入生活之奠基人,真正的知行合一又有一位大哲,名曰孟德斯鸠,法兰西人,盛赞中国的文明制度,称中国为世界上唯一一个奖励美德之国家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原来”敦柔公主感叹着说道,“泰西哲人曾如此之推崇中国那后来,怎么”

    “怎么前恭而后倨”关卓凡笑一笑,“第一,彼时,咱们到底还是康乾盛世,而泰西还没有真正发达起来,难免要高看咱们一眼;到了嘉、道的时候,人家真正发达起来了,咱们呢,家境败落了,这一类的好话,可就听不大着喽”

    顿一顿,“第二,彼时,泰西大哲多多中国,也有一番以彼之杯酒浇己之块垒的意思在,既如此,对于这个酒的味道,就不能不多做夸赞了”

    “嗯”

    “不过,无论如何,泰西对于东学,其实并不陌生,更不反感,因此,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怕难”

    “是王爷的话,我记住了”

    顿一顿,敦柔公主含笑说道,“今儿个是怎么了正在用膳呢,竟说了这许多的话一大桌子的菜,王爷也没能吃几口好了,不说那许多了,王爷赶紧用膳吧菜若凉了,如王爷之言,再回锅,味道就没有那么好了”

    微微一顿,“王爷日理万机,可难得回府用一次膳”

    “好、好吃饭、吃饭”

    这一顿饭,关卓凡吃的舒心畅意,不知不觉,连肚子都微微的鼓了起来,这也不必细表了。

    膳后移座,侍女上茶。

    关卓凡抿了一口茶水,闲闲问道,“今儿个下午,老九的媳妇儿过来窜门儿了”

    敦柔公主面色微变,“是”

    关卓凡留意到妻子的异样,有些奇怪,“怎么”

    敦柔公主没有回答丈夫的话,扬声说道:“你们都出去”

    你们当然指的侍女们。

    几个侍女赶紧退了出去,而且,不必敦柔公主特意吩咐,站在窗外廊下的侍女,也自动自觉的退了开去。

    “这个九婶,”敦柔公主微微冷笑着,“愈来愈过分了说了一大篇儿古里古怪的话又扔下件古里古怪的东西真叫人不晓得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