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府。
徐娉婷安坐中军大帐,她手持书卷,翘着二郎腿,一副颇为悠闲的模样面对着帐下窃窃私语的众将。一抹似有似无的淡淡笑容始终挂在她那娇俏的脸上,一双明眸盯着书卷看得津津有味,似乎全然未将面前的嘈杂声放在心上。
“徐帅,您倒是说话啊!”开口的是中军宣威营主将孟恢,他约莫二十五六岁,模样颇为英武。浓眉大眼,身姿挺拔,若是走出军帐,定是个受少女欢迎的帅小伙。只是此刻他一双剑眉却紧紧纠结在一起,似是带着三分不满,七分不耐地说道:“播州叛军已退,以我都督府军力,何惧那曹华?您顶替国公爷,暂代全军统帅之职,本当带领大伙打出都督府威风,何以长久龟缩城中,如此这般,何时可以取下重庆府?”
他越说越是着急,瞧着徐娉婷那副淡然模样,恨不能抢上前去将她手中的破书给夺下烧了。
孟恢话音刚落,宣武营曹忠便踏出一步,沉声道:“孟将军,休得无礼!徐帅自有打算,岂是你我可以揣测出来的?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徐帅领兵以来,未尝一败,思虑必然周祥,我等静待出兵命令即可,何须多言?”
“可这什么时候才能出兵啊?”孟恢急道:“赶走了播州叛军,我军士气大振,先前兵败的影响已渐渐消除了。此刻正当趁胜而出,更进一步之时,却枯坐城中,若是再等上些时日,只怕士气又将回落,届时如何再战?”
曹忠可是宣武营的老人了,但凡宣武营出来的,谁对徐娉婷不是心服口服?拥戴钦佩之心毋庸置疑,他正要再辩,却不想徐娉婷淡淡地摆了摆手,终于放下了书卷,略带愕然地说道:“本帅何时说过要出兵了?”
“。。。”嘴巴半开,正要有所言的曹忠顿时一个屁都不放,重新闭上嘴退了下去。
“不出兵我等来此作甚?”出言的是人群中某个将领。
徐娉婷也不瞧他是谁,重新抬起了书卷,淡淡说道:“领军之人,最忌主次不分,目标不明。老家伙便是犯了这等忌讳,才让对方有机可乘,本帅岂会重蹈覆辙?你们要出战,不妨先扪心自问下,可有获胜的把握?”
孟恢颇为不服道:“若是徐帅尽力,要胜不难。”
“不难?”徐娉婷听了这话是又好气又好笑,她略带玩味的目光盯着孟恢,调侃道:“孟将军,你入伍有几年了?”
孟恢稍一愣神,忙回道:“末将十七岁从军,至今已有九年。”
“何时受封的将军衔?”
“四年前,得国公爷提拔,向朝廷举荐,这才得以受封。”
“四年,说起来时日也不短了。”徐娉婷睨他一眼,开口问道:“那你应该知道,两军对垒比的是什么?”
这是要考他啊?孟恢细细一想,这才回道:“统帅的智谋,兵将的勇猛。”
“错啦。”徐娉婷摇摇头,轻声叹道:“若是朝廷演武,你的说法没有问题。可若行军对阵,比的可不光是这些了,更重要的是兵力和财力。”
她目光一凝,继续说道:“所谓兵力,不光是麾下能动用的军力,而是能转为军力的民力。别看曹华身后只有二十万大军,军力与我军相差不大,看似势均力敌。可你别忘了,这是在哪里!蜀地百姓足有三百多万,就算九民养一兵,姬明宣也可调动大军三十万,换言之,这二十万蜀地天军,只是先锋部队,后头还有援军。而我们呢?先前一战已折了三万人,如今以十五万对抗三十万,要胜不难?”
“其次事财力!也可以说是军械,军饷,粮草等。”说到这,徐娉婷又叹息一声。“军械,军饷由金陵负责,我等无需担忧,可如今。。。粮草已经不多了。播州叛乱,朝廷暂且无力收拾,金陵送来的粮草便得绕道而行,运送颇为不便。十五万大军,每日耗粮都极为浩大,如今存粮不过月余,后续粮草何时抵达尚不能确定,你等就想急着进兵?若是一个不慎,后路被断,这十五万大军就得尽数交代在这里,怎可不慎之又慎?”
“这。。。”孟恢有心反驳,奈何半晌都想不出反驳的论据,的确,他们是客场作战。天时,地理,人和一利不沾,贸然进军,风险的确是极大的。
就在账内一片沉默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喝叫。
“报!”一个身着军甲的士卒掀帘而入,半跪抱拳道:“禀徐帅,敌军拔寨而起,缓缓向北退去了。”
“徐帅,不可让其撤退。”孟恢一听便急了,忙抱拳道:“先前听闻朝廷五十万大军尽赴关中,孙霖节节败退,现已退守凉州。可凉州一马平川,定是守不住的,他迟早得退回汉中防守。若是汉中再失,则蜀地危急,想来曹华定然是急了,这才不得不丢下我等,率军前去支援孙霖。”
“徐帅。”这下曹忠也忍不住了,不由开口劝道:“可要属下率骑兵追击,一探究竟?”
沉默片刻,徐娉婷将书卷丢下,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动作虽然慵懒,却显出了些许妩媚之色,尤其是胸前那高耸之处,连厚实的军甲都隐隐有些遮盖不住。懒腰之后,她又抬手打了个哈欠,这才悠悠说道:“不用,让他走。”
“让。。。让他走?可。。。”
“曹统领,你真以为曹华会走?”徐娉婷失笑道:“无非是引蛇出洞的手段而已。汉中是蜀地门户,重庆府却是成都门户,孰轻孰重?更何况孙霖虽退守凉州,毕竟还没到汉中,他曹华急是一定急的,可远没急到立即退兵的份上。而且。。。就算他想退,蜀王也不会允许他退,从叙州赶往重庆只需一两日时间,一旦拿下重庆,成都便近在眼前,此事曹华若赶去凉州助战,一旦重庆有失,他便是想立即回军,也一定是来不及的。”
说到这,徐娉婷也失去了谈话的兴致,她挥挥手道:“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待人散去之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打开又看了一遍。徐娉婷不自觉地用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这才以细弱蚊蝇的声音喃喃说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典故却也有趣得紧。如今看来,姬明宣是不用暗度了,倒是给他捡了个大便宜。只是。。。付出这等代价,万一。。。事态可就彻底脱离掌控了。此计太险,实在太险,这个坏蛋,就不怕给他人做了嫁衣么?”
------------------------
京城。
朝殿之中,龙椅之上,姬启运满面红光,眉飞色舞地听着由宋国公武修明传回的前线战报。
捷报!这是真正的捷报!
当日武修明率军赶赴关中,于陈仓外和孙霖率领的汉中叛军发生过两次规模不大的战斗。一番试探之后,武修明已知对方战力绝不在朝廷大军之下。他性子谨慎,绝不轻易涉险,在没有把握击败对手前,他选择了隐忍,立即率军躲回陈仓险地之后,据地而守,半步不让,可却也没有丝毫进取之心。
这让等待大捷的满朝文武甚是不满,就连姬启运都颇有怨言。
若是面对曹华与孙霖联军,武修明不进也就罢了,可如今单对孙霖,麾下三十万京畿营尚且不敢与十多万汉中叛军决一死战,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非但如此,他甚至还极不要脸的三翻四次来催促援军。
若非临阵换将是军中大忌,姬启运真恨不得撤换了这个怯战的老国公。
不过还好,在二十万援军赶赴前线,武修明麾下军力猛然增至五十万,他终于有了十足的把握,出陈仓,战孙霖。大军压境,犹如巨石压卵,在绝对的军力优势下,孙霖难以抵挡,节节败退,现已退至天水。
武修明传来捷报,并承诺,若不出意外,一月之内便可收复凉州全境,兵临汉中。
几场大战,武修明打得极为漂亮,虽是军力优势使然,不过胜就是胜,大大增加了朝廷的士气,姬启运也大大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恶气。蜀地反叛,闹得天下大乱,那来势汹汹的劲,可着实让他担惊受怕了好些天,直到这封奏报传来,他才算把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好!”忍不住大声夸了一句,姬启运满是兴奋地说道:“宋国公这几场大战,可是为朝廷争足了脸面。如今五军都督府已在叙州拖住了蜀军主力,只要宋国公能击溃孙霖,收复汉中,两军夹击之下,姬明宣定难抵挡,平叛之日已不远了。”
说到这,他忽然喜色一收,压低声音沉声道:“不过一日未曾攻入成都,一日便不可掉以轻心。前线由宋国公负责,无需我等操心,不过朝廷对前线的支持也不能出任何问题,尤其是粮草。孙爱卿,新一批的粮草可曾筹措完毕?”
新任户部尚书孙健闻言一窒,姬启运瞧见他的模样,不由皱起眉道:“莫非出了什么问题?”
“这个。。。”孙健用眼角余光瞄了一旁神游天外的周昂一眼,这才出班小心翼翼地说道:“启禀陛下,筹措粮草一事,一直都是由蒙大人负责的,臣。。。”
“哦。”姬启运点点头,环顾众臣一眼,这才发现殿中竟没有户部左侍郎蒙旭阳的身影,他不由愕然问道:“蒙爱卿今日怎未早朝?”他看了看孙健,“莫非是病了?”
“咳。。。”孙健面露为难之色,见姬启运隐隐有些不满,这才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蒙侍郎。。。他。。。他。。。下狱了。”
“下狱?”姬启运更是奇怪。“堂堂户部侍郎,他下狱朕怎么不知道?他犯了何罪?”
“这。。。”话说到这份上,孙健不敢隐瞒,只得照实说道:“微臣也不太清楚,是周昂周大人命人将他押解入狱的。”
“周昂!”姬启运唤了一声,语气中已生出了些许怒意。
这周昂是越发不像话了!三翻四次叮嘱他,没事不要去惹六部官员,谁知他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连个招呼都不跟他打,自说自话就拿下了户部侍郎。岂有此理,简直就是目中无人。
周昂也没想到,蒙旭阳下狱已有十多日,平日皇帝也想不起他,今天偏偏就要寻他。瞧着姬启运的面色,他也知自己这事怕是办砸了,忙出班奏道:“启禀陛下,臣近日得报,蒙旭阳在筹措粮草的同时,似有中饱私囊之举。臣主掌御史台,职责便是监察百官。唯恐蒙旭阳破坏罪证,这才先行命人将他送入了御史台大牢,打算彻查此事再奏明陛下。”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周昂虽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出身,可毕竟当了这么久的官,官面上的东西多少还是学到了一些。说出的这番话虽稍显牵强,却也说得过去。姬启运也不好当殿质问深究,这才不耐地挥手道:“若无其他事,退朝吧。周昂,随朕来御书房。”
周昂满是忐忑地随着姬启运来到御书房,正在琢磨如何解决此事,姬启运绕至书桌后已悍然一掌拍向桌面,龙颜大怒道:“说,究竟怎么回事?”
“这。。。”
见他目光不断闪动,姬启运冷笑一声,森然道:“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臣不敢。”周昂心中一紧,忙双膝下跪,整个人趴在地上,连声道:“臣知罪,求陛下赎罪。”
“说吧。”
周昂不敢继续狡辩,他涨红了脸,如实说道:“臣。。。臣先前偶然见了蒙侍郎的女儿蒙瞳,一。。。一见倾心,便寻了红娘前往蒙府提亲,不想。。。不想蒙侍郎当即便回绝了。臣。。。臣心有不甘,便想寻个借口,将他先下了大狱,想着磨磨他的性子,或许。。。”
“就为了这事?”姬启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朝廷风雨飘摇,你不思为朕分忧,反而沉湎于男女之事,实是。。。实是。。。”
“陛下。。。不是啊!”
“不是?那是什么?”
周昂闻言,那脸涨得更红了。“陛下,您也知道,当初那姜云入狱时,臣曾被他那两位夫人给戏耍了,不但家中被人洗劫一空,臣那老父母也为此受惊不小,害了一场重病。。。”
这都哪跟哪啊?姬启运越听越是迷糊,不由开口打断他道:“这与蒙侍郎有何关系?”
“陛下,您有所不知。”周昂辩解道:“那蒙旭阳的夫人,与已故的吴王妃,实乃同胞姐妹。原是极为亲近的两家人,后吴王妃病故,走动这才少了。”
姬启运不由挑了挑眉。“然后?”
“那蒙瞳,与。。。与水云郡主相貌颇为相似,臣这一见之下便。。。便。。。”
原来如此,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