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眼前的形势,姬锋瞧得很清楚,但对于自身的定位,他却有些拿捏不住。这不是智商的原因,而是经验的不足。萧炎或许很聪明,但其目光受身份局限,在重大问题上并不能给予姬锋多少建议和帮助。一连考虑了几日,他坐不住了。
回忆起父王临走前对他所说的话,姬锋登门国公府,打算见一见魏国公徐继业。两人会面的地点,是徐继业的书房。老国公将下人打发出去,房间里只留两人,无话不可谈。
姬锋先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晚辈礼,这才将来意喃喃道来。听完之后,徐继业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颔首道:“老夫已等了你许久,如今朝廷局势瞬息万变,即便你今日不来,我明日也当登门王府前去找你商议。”
姬锋的恭敬一如既往,抬手道:“请徐叔明言。”
徐继业点点头,但却沉默了许久,似是在考虑一个艰难的决定。姬锋也不着急,坐在一旁静静等待着,半盏茶后,徐继业忽然抬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淡淡说道:“上中下三策,供贤侄选择。”
“小侄洗耳恭听。”
徐继业一字一顿说道:“其一,奉天子,以剿不臣。其二,协诸王,以讨不贤。其三,静观其变。”
姬锋面色不变,开口问道:“徐叔认为,奉天子乃是上策?”
“不错。”
“诸王不可协?”
“可协,却非王道。”徐继业淡淡回道:“大周立国两千多载,皇权更替素来平稳,当今陛下乃是正统,满朝文武认同,民间百姓折服,在条件尚未成熟时,不可轻攫其锋。齐王虽锐气正胜,但以老夫观之,已到了强弩之末,绝非武修明之对手,不日即将败亡。”
姬锋沉默不言,若有所思。
徐继业同样不急不躁,等待他慢慢消化。过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朝廷胜,必削齐王。皆时,齐地尽归朝廷,则无论从声望还是实际利益上,朝廷都是最大的赢家。朝廷强,则我弱,朝廷得,则我失。故静观其变乃是下策,无异于坐失良机。”
“徐叔的意思是,我当立即出师勤王,兵发青州?”
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好,大家都是聪明人,说太明白反而不美。徐继业抚须而笑,淡淡道:“天色完了,贤侄早些回去吧,老夫要歇息了。”
“既如此,小侄告退。”
回到王府后,姬锋仔细回想着徐继业的话,最开始他不太明白,但没多久就回过了味来。徐继业与姜云给他的建议实则都是一样的,这得从两个方面来说。
首先是大局方向。齐王的实力太过弱小,因距离原因,他在最开始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但硬实力的差距摆在那里,随他如何折腾都不太可能一鼓作气击溃武修明,攻入京城。
退一步说,即便他天神附体,运气好到逆天的程度,当真成功了,可依然没用。就算干掉了姬启运,其他藩王还在,他们对朝廷忌惮,可你齐王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坐上朝殿那把椅子?齐王若是今日入主皇宫,明日就会成为众矢之地。姬锋如果响应姬昕覃,江南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这就是姜云的看法,天下大乱会很麻烦,会给太多的人制造机会,无形间就给自己竖立大量对手。对手多,则难免顾此失彼,这对江南,对百姓都绝非好事。徐继业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说协诸王绝非王道,虽能从中取得一些便利和帮衬,但这帮衬随时都会变成阻力,这年头谁敢信谁?太天真的下场一定会很凄惨。
与其互相戒备提防,名为协助实为掣肘,不如干脆地站到朝廷那边去。尊奉天子,以朝廷的名义先把潜在的竞争对手收拾个一干二净。这是其一。
其二,壮大自身。
打仗会死人,会产生损失,但趁火打劫不会,反而能捞取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江南出兵奔袭青州,而朝廷的大军却被青州主力绊在前线,速度和效率绝对赶不上江南军。只要抢先一步攻入青州,则齐地资源尽在我手,姬明量就藩数十年,积攒下来的一切都会进入姬锋的口袋。
而偏偏对此朝廷却无可奈何,因为江南出兵的理由便是“勤王”。帮朝廷打仗,收取战利品理所当然,只要他吞下去,朝廷就断无可能让他再吐出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么一来,最大的利益在江南,而得到齐地的姬启运,所获终究只是一副空架子而已,反而为此付出了一笔不小的军费开支。此消彼长,江南与朝廷之间的差距便又小了几分。
这是一盘棋,布局很大的棋,想要以弱胜强,则必须抓住任何一个出现在眼前的机会,当细微的优势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强弱便会反转。
“四叔,对不住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姬锋站在窗前深深吸了口气,当即便下定了决心,他连夜叫来义弟姬垣。翌日,江南三万铁骑就已集结完毕,在姬垣的率领下渡过长江,浩浩荡荡向北飞驰而去。
在江南出兵一日之后,姬锋这才昭告天下,宣布江南出兵勤王。当消息传到各方耳中,尚未回过味时,另一个消息紧接着便传来了——青州府陷落!
消息一出,举国哗然。谁都不明白吴王世子这是抽了哪门子疯,就这么迫不及待抱朝廷大腿?就连姬启运得到消息后,都是一脸懵逼。他特地写信,连安抚带威胁,要郑王姬岑老实一些,是怕他一时想不开,协助姬昕覃出兵反叛。一旦河南出兵,朝廷会很被动。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朝廷和藩王之间谈不上有多和谐,自始至终都没想过会有藩王肯出兵帮衬自己,因江南地处齐地南方,他甚至没特意写信给姬锋。却不想人家如此主动,一言不合便出师勤王,转角遇到爱啊!这幸福实在来得太过突然。
姬启运心中大喜,朝会之时甚至大大褒扬了姬锋一番,国之栋梁,就该如此。却不想,等他满心欢喜地回到后宫时,当即便被皇后项蓉泼了一头冷水。
“陛下,您当马上下旨,命宋国公即刻撤兵!”她是这么说的。
项蓉脸上根本没有丝毫喜色,反而满是忧愁。姬启运大为不解,不禁问道:“为何?”
项蓉摇摇头道:“后宫不得干政,有些话臣妾不能明说,但请陛下明白,臣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好。”
她无奈一叹,自己的夫婿终究是太过老实了。那姬锋手段之老辣,绝非易与之辈。勤王?可笑!朝廷大军连连传来捷报,平叛易如反掌,只在朝夕之间便可攻入青州,需要他江南出兵帮衬么?太过殷勤必有所图,只怕勤王是假,趁火打劫才是真。
项蓉自幼受父辈熏陶,一眼便看穿了姬锋的险恶用心,也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应对之法。只要武修明立即撤兵,后院起火,姬昕覃必然不会追击,归心似箭之下,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倾尽手头的所有力量,反攻青州,将齐地大本营重新夺回来。
江南出兵,皆是骑兵,野战虽强,拿来守城却比寻常士卒也强不到哪去。加之姬明量经营多年,城中不乏忠心的心腹之人,一旦姬昕覃大军归来,里应外合之下,要夺回青州不会太难。
届时一番大战,青州军必实力大损,江南铁骑则会全军覆没,而朝廷大军,可毫不费力地取回河间府,再以巨石压卵之势,兵临青州,一鼓作气歼灭叛军。
失地回来了,叛军歼灭了,江南偷鸡不成蚀把米,损失了最为精锐的主力骑兵。一石三鸟,将门虎女当真不可小觑。
人说天命所归之人必受上天眷顾,姬启运就是这样的人,至少目前是。上天给了他一个最完美的皇后,然而这番恩赐,终究是浪费了。姬启运非但不予理解,闻言之后甚至有些恼怒。
他压根没想这么多。不!或许想到了,只是身份不同,看法自然不同。
何为王道?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即是王道!君臣之间,不问心态,只看结果。不论姬锋出于何种目的,勤王都是顺天应人之举,天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谁都不是瞎子。若他听了项蓉的建议,或许真能达到一石三鸟的效果,但失去的将是全天下的人心。这种移祸陷害的手段,实在太过明显,明显到即便是普通百姓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失去民心还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会让欲归顺者心寒,这种行为简直就跟老皇帝姬重初登大宝时诛杀亲兄弟的恶劣程度有的一拼,贻害不浅。
身为皇后,不教他以王道示人,而是以利为先。女人,终究是头发长,见识短。。。姬启运很是心寒。
正如项蓉顾虑重重,有些话不便明说,姬启运身为帝王,又何尝不是?他登基不久,此刻对于声望的渴求,已到了异常迫切的程度。兵不血刃,或者投机取巧的获得胜利,哪有堂堂正正地平叛更让人侧目?更让百姓津津乐道?朝廷大军绝不能退,无论是否出于策略,半步都不能退!退,则意味着胆怯,意味着丢人,这是一个污点,即便之后的胜利有多漂亮,也无法将这污点抹去。
两人新婚不久,正是如胶似漆,异常甜蜜的时刻。即便姬启运稍有不满,也不会当面斥责项蓉,他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颔首道:“朕知道了,此事暂且不谈,朕陪皇后出去走走吧。”
那敷衍的态度项蓉如何看不出来?万千担忧终只能化为无声一叹。。。
消息传至前军大营,姬昕覃得知青州府陷落后不由气得跳脚,大骂姬锋无情无义兼无耻!他火急火燎地便想立即会师夺回青州,失去了大本营,即便此战取得的战果再大,终极是黄粱一梦,六万大军已成为了无家孤魂,将何去何从?
事态的严重性他非常明白,奈何武修明如狗皮膏药般紧紧咬着他,根本没有松口的打算,此时的姬昕覃已进入了一个进退不得的局面。
到此为止了么?上天不肯眷顾,他也无可奈何。被逼至绝路的姬昕覃当即决定,不管不顾地要和朝廷拼命了。他立即下令命攻打天津卫的三万大军前来保定府会师,趁着军粮尚存,与朝廷大军决一死战。若能得胜,或有一线生机,只要顺利攻入京城,他便力保蜀王登基。有了从龙之功,加之天下易主,他依然还能成为一镇藩王,大不了换个地方,重起炉灶。
姬昕覃的算盘是打得叮当响,奈何麾下士卒的算盘却没跟他打到了一起,军心已乱,战心已失,如何再战?若是先前还能与武修明周旋一番,待会师之后,一场大战,其结果大大出乎了姬昕覃的预料之外。
朝廷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力击败了青州军。拿下保定,进攻顺天的计划彻底流产。一场大败,损兵折将的姬昕覃慌乱逃窜,总算跑回了河间府。但至此,青州败军已永久地失去了进攻之力。进退不得之下,败亡已成定局。
三日后,武修明率军攻破河间,青州军死的死,降的降,齐王姬昕覃自刎于军前。又过了三日,朝廷大军抵达青州,与江南军会师。至此,正式宣告了齐王之乱的平定。
一场大胜,本是该是件天大的喜事,只是面对空空如也的青州府库,以及人去楼空的齐王府邸,宋国公武修明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他怒气冲冲地找到了江南军统帅姬垣,大肆斥责。奈何姬垣却始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东西?都运回江南了。齐王家眷?不好意思,没瞧见!入城时人家早跑喽。
姬垣是吴王义子,自幼在军营长大,整日跟老兵油条待在一起,脸面什么他压根就不在乎,那模样说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可人家占着理,武修明也无可奈何。
入城之前他就知道江南军定会捞些便宜,只是他没想到,这些家伙竟如此贪得无厌,不但把饭菜吃了个精光,甚至连汤碗都舔得一干二净。就拿府库中的粮仓举例,富庶的青州府粮仓此刻已是能饿死老鼠了,莫说稻谷,便是一颗稻皮都没给他留下,做得也太绝了!心也忒黑了!
姬垣嬉笑着与武修明打了个招呼,正式交割青州府。其实按照他的想法,自个打下来的地方干嘛要送给朝廷,不过兄长既然交代了,他也只能招办。把青州府给搜刮干净了,好歹也能稍稍抚慰下他那幼小的心灵。还留点给朝廷?他压根没考虑过,留个蛋呢!
姬垣不做逗留,带着三卫兵马,在武修明面色铁青的注视下,欢天喜地地启程返回江南。
武修明按捺住心中的怒火,立即些奏折上报朝廷,他也不想这么多了,头疼的事留给皇帝算了。操蛋的事想着生气,取得大胜的元帅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几日后,奉命接管齐地的官员从京城陆续抵达青州,安抚百姓之后,武修明率军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