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儿子不见了!”太太惊恐地说,同时她下意识地把红灯搂紧了。
接着一群红帽子跑过来,风忙火急地跑过去。大家都在搜寻。警笛声由远而近……我的眼前浮现出陈墨和那孩子说话的情景,他用手抚摸着那孩子的脸蛋……保护你安全的人动心要害你,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
六、哭半夜里,又刮风了。
我睡不着,等待那小孩的哭声。它像早晨公鸡打鸣一样准,果然又响起来。这次更真切,就飘忽在我家窗外。
我是男人,大人,了不起的人,我应该走出去。可是,了不起的人全身像棉花一样软,站不起来了。
床边是一个落地灯,我把它当支柱,扶着它站起来,又把插销拔掉,端着它,朝外走。
兵器不论长短,那是说会武的人。
我避开了很多弯路,径直出门向地下室走去。
我像醉了酒一般,觉得这世界轻飘飘的,玄乎乎的,不再确实。我像端枪一样端着那杆落地灯,顺着那条长长的坡道,头重脚轻地走下去。
接近地下室的时候,我已经确认那是一个大人在哭,只不过他伪装成了孩子的声音!
我马上猜想到是他,那个和我结仇的人。
王爷花园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陈墨护卫。现在,他值班。半夜的时候,陈墨部头目经常查岗,假如他不在j楼附近走动,那就会挨骂。
陈墨的制度很严格,那头目对房主客客气气,对陈墨却十分凶狠。
一次,我看见他们进行半军事化训练,一个陈墨出了错,被那头目用皮带抽……天很热,制服很薄,我听见那皮带打在皮肉上,就像打在装粮食的麻袋上,声音是这样的
“噗!噗!噗!……”
那个出错的陈墨,果然和饱满的麻袋一样肥硕,他挨打的表情也和麻袋一样。
其他陈墨像逃票的观众,张大嘴巴看,一动不敢动。
当时我感觉那头目的神态更像一个大痞子……陈墨为什么哭?我想,他不敢睡觉,他是报复睡觉的人。
或者,他想家了。
头上的房间是家,有窗子。从窗子看出去,有圆圆的月亮,有彩色的星星,还有绿茸茸的柳树梢。
下面的房子不是家,没窗子,有潮气,有死气。他坐在黑暗的一角,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有家,他的家在远方。(我们当然不知道在哪儿,也许警察都查不出来。)可是,那个家比这个地下室好不了多少。
在他头上的睡觉的人身旁有香片,有加湿器,有酥软的女人,有好梦。那梦里有圆满的月亮,彩色的星星,绿茸茸的柳树梢。
而他的身边只有积水,气味难闻,还有几辆生冷的自行车。
当我要迈进地下室的时候,那声音好像又不在里面了——突然,我听见有人在低低地问“谁!”
那声音不在地下室里,是在我背后。
我回头一看,是陈墨!他竟然出现在入口处,他和我的中间是长长的坡道。他很高,我很低,他的影子长长地爬过来。他挡着我出去的路。
大风吹着他的制服,抖抖的。
“我。”我被抄了后路,沮丧地说。
接着,我一步步朝人间爬去。我不知道我的落地灯是不是该对准他。
“又是你?”
“我听见有人哭。”
“我也听见了。那可能是猫。”
“不,不是猫。”
他迎着我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是猫。”他硬邦邦地说。
我仔细辨别他的口音。
这么多年我四处漂,对口音很敏感。谁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人。口音除了地域之分,还有行业之分。有一个艺人,她已经是满口地道的歌星口音,但是,她跟我一张嘴,我就说
“前些年,我去齐齐哈尔卖过刀子。”她问“齐齐哈尔是什么地方?”我说“你老家呀。
”
但是,我怎么也辨别他是哪里人。
他的话很普通,跟广播员一样。
每个人都有他的母语,广播员在生活中说话也不是广播员。而这个人把他的母语打扫得一干二净,就像拔掉了身体上所有的汗毛,一根都不剩。
我的汗毛竖起来。我妥协了“可能是猫。”
我走到了他的跟前,我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停下了。我在想,假如他的脸突然流下血,我就用落地灯砸他……可是,他让开了。
我从他面前走过去。他说“睡吧。我一宿都在你家窗下转悠,别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
回到家,我听见有小孩大声地哭。
这次是儿子。
我来到他的房子,轻轻拍他一会儿,他又睡了。
我这时悟到,哭声细和小,不一定就是小孩,其实小孩哭起来很率直,不遗余力,巴不得别人听见。而那莫名其妙的哭声实际上是在遮遮掩掩。声音细和小,那是压制的结果。
七、二十米这天,我在家里打稿子。
太太去拍片了。她是《瑞丽家居》杂志的主编。我像爱蚊子一样爱她。
红灯在窗子下踢足球。
他和我一样不喜欢足球。但是,他跟我一样喜欢这个动作——狠狠地踢,比如踢别人的肚子。
可总是没有人让我们踢肚子。实在没什么可踢,儿子就只好踢足球了。
他的玩具可以开一家小型玩具店了,可是他不稀罕。
我听见他在窗外狠狠踢足球的声音“噗!噗!噗!……”那声音很像皮带抽打陈墨的肉。
我在给庄子网写专栏。(说出来你别笑啊,那专栏叫“名人视点”。)名人在电脑上写道
有两种人最好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视野里,否则,就很危险——一个是你凶恶的敌人,一个是你娇嫩的孩子。
我停下来,听窗外的声音“噗!噗!噗!……”
我接着又写道你的父母看着你长大,他们最了解你的幼稚和薄弱之处,不停地劝告你,指导你,永远不放心。而你的同事、朋友、配偶、上司、下属、敌人……他们开始接触你的时候,你就是成年人了,他们都认为你是成熟的,强大的,因此他们只是默不作声地与你较量……“噗!噗!噗!……”
我构思了一阵,又在电脑上随便敲出两个字差别……但是接下来就写不出来了。
我探头看了看窗外,差点昏过去——儿子不见了!他的球在那里扔着。另一个小孩正在他家的门前踢足球“噗!噗!噗!……”
声音偷梁换柱。
我没有走门,直接从窗子跳了出去。我急急地问那个孩子“刚才在这里踢球的那个小孩去哪了?”
他看了我一眼,说“没看见。”
我傻了。
我竟然还写文章劝告别人,自己的敌人和自己的孩子都不在视野里!我是怎么了?
天蓝得像乡村一样。有几朵云在悠闲地挂在天上,一动不动。四周很静,只有那个小孩在踢足球“噗!噗!噗!……”
这一切景象和我的心绪极不协调,我的天“轰隆隆”地塌了。
我大喊“红灯!红灯!红灯!——”
没有人回答。j楼的白班陈墨跑过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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