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其他三个女孩一路从闺学到煦园,彼此都默不作声,不愿开口。
容嬷嬷的话并不严厉,也不曾面露凶光,可无形中就有一种威严,让人不敢造次。那一字一句轻缓的话语仿佛是深山中的晨钟暮鼓,直击到闻着心底,令闻者舒畅,不得相驳。
韶华却只想着容嬷嬷说起川北的事时,那一刻的动容,让她觉得心酸。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她却也只能默默装作不相识。
“娘子们,到了。”麦妈妈一声轻唤打乱了女孩们的心思。
绾华和燕绥互望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一人挽着韶华一边手,催促着她下车。跟着麦妈妈,一路进到大厅,只见凌氏和另外一位韶华不相识的妇人并排坐着,与刘氏正开心。只不过相对于刘氏的端庄大方和凌氏的雍容福贵,一旁的妇人显得单薄瘦弱,像是缠绵床榻的病人。
绾华率先上前给三位妇人拜礼,韶华这才知道那面色憔悴的妇人,竟然是三婶婶。一身浅碧色柔柳软纹素锦细折长裙,上罩了一件藕荷色绣毓秀浅烟石榴枝的褙子,衣衫素雅,头鬓纹丝不乱,倒也看得出个大家宅出来的娘子。
韶华还记得,崔妈妈说过三房只留下一个遗孀,连嗣子也是临终前才过继的。但自从嗣子李斯年装病回老家以后,就极少看到他出现。虽是与大房、二房同住在一个宅子里,可庞氏因早年照顾生病的丈夫,自己也落了一身病根。如今,庞氏独自一人住在焘园里,没有逢年过节极少出焘园一步,反倒是刘氏得空常到焘园陪她聊天。
难得今日她有心情出来走走,刘氏便忙把娘子们从闺学上唤回来。
待韶华与燕绥上前行礼,刘氏便让人给她们搬来小杌子,挨着她们身边坐下。且看庞氏目光扫过韶华以后,只落在燕绥身上。一想到尚未见过面的二堂兄尚未娶亲,韶华便默默地低下头,想必又是一场夫人相看娘子的戏码。好在,这戏里,她不过是个跑龙套的。
“大嫂真是好福气,有这么标致的侄女儿。”庞氏的目光飘回韶华身上,只说了一句就又飘走,“五娘子许多年不见,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
韶华连忙起身给庞氏再礼,凌氏甚得满意,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婶婶,你怎么只念着两个妹妹,不念着我啊。”绾华撒娇地依偎过去,惹得庞氏一阵巧笑。
凌氏也似真似假地责怪了绾华一句,“你这还是做姐姐的呢,没见两个妹妹都比你端正。”眼神在众人溜转了一下,便笑吟吟地对燕绥道:“燕绥,今日上学,可有不适,要是缺个笔墨纸砚的,尽管跟二婶婶说?”
“谢二婶婶关心,先生脾性极好,学问也极好,五妹妹虽与我同日进学,却得先生夸奖,让我好生嫉妒。”燕绥也不扭捏,挨到刘氏身边撒娇:“六姑姑,要是知道五妹妹这么玲珑,我就不急着今日进学了,反倒是落了差距。”
被燕绥这么一说,所有的目光都转移到韶华身上。
凌氏也有些惊异,看着韶华,让她有些讪讪,心里腹诽燕绥拖她下水。
却听刘氏笑道:“咱家的娘子们个个都聪慧玲珑,哪个能落了别人后。不过这位女先生脾性虽好,听说确实极为严厉的,年前还被请到川北教郡主规矩呢。五娘能得先生褒奖,可真是大喜事啊。”容嬷嬷给人的印象就是好脾气,但不好敷衍。
然而,她的好脾气其实只仅限于她声音轻缓,不易发怒。
听刘氏这么说,凌氏脸上顿觉有光,疼爱地拍了拍她的身子。
“可不是么,先生还冲她笑了,我可是头回见先生笑。”绾华都说得有些嫉妒。
“谁对谁笑了?”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健步进来,身着一件雨过天青色暗刻金丝的圆领长袍,长发束金冠,浓眉大眼,神采飞扬。他身后的少年略显老成,比前者稍矮几分,玄青色长衫令他显得稳重许多。
“以琛表哥,你瞧瞧咱们家一屋子的老少美人,我都快以为我要走错门了。”一屋子的女人女孩们都被他口气夸张的奉承给都乐了,刘氏无奈地笑着摇头,他笑着上前,“斯晏给阿娘请安,二婶婶万福,三婶婶万福。”
“四郎的嘴巴越来越甜了,这上上下下就没他哄不住的。”凌氏掩了嘴轻笑。
“他就这张嘴而已,要能及上二郎的十分之一就足够了。”刘氏的话让庞氏有些受宠若惊,虽说李斯年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可记在她名下,论起来也是她三房的香火。
凌氏闻言,笑容便僵了僵,但没让人瞧出失态。但心里总归有些不适,妯娌三人,现在就她落了下风。她最不喜人提这事,但也不好阻着别人话头。
刘氏似乎也看透了凌氏的心事,话锋一转,“不过要论起来,最有福气的还是二弟妹,有儿有女的,不知让人多羡慕呢。”
“就是就是。”庞氏也跟着搭腔才让凌氏的脸色好一些。
“阿娘,您唤我们来就是为了贬低您儿子啊?”斯晏鼓着脸抱怨道。斜睨到掩嘴轻笑的燕绥,故意朝她扮了个鬼脸,燕绥挑了眼,不去看他。
刘氏把儿子的行为都看在眼里,只道:“瞧瞧你这性子,怎么不学学你以琛表哥,这还说是今年要秋闱的人,我看你是去凑热闹才是,琛郎才是正经读书人。”刘氏所生的两个儿子都遗传到父亲。
不说三元及第的李斯晋,便是自小顽劣的李斯晏也十二岁考中了禀生,这才让百川阁的风水更加旺起来。所有人都坚信除了遗传之外,一定是李家的风水好,要不然怎么会出这么多读书人。但他们显然忘了,李家几百人中才出了这么一房读书人。
以琛听刘氏提到自己名字,连忙上前一步,中规中矩地给凌氏和庞氏行礼。
刘氏满意点点头,望向两妯娌,口气却是对凌氏说的:“这便是琛郎,比四郎虚长两岁,其实也就是一个年初,一个年末罢了。”
凌氏闻言,特意打量了以琛几眼,以琛立刻挺直了腰板,显得严素谨慎状。
韶华也发觉跟在斯晏身后的刘家郎君,打从他们进门开始,以琛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她们姐妹身上。热烈得让人浑身不自在,若不是刘氏喊到他的名字,怕是根本都忘了魂。就算知道刘李两家的关系,他这番探寻目光也未免太过赤果果了,绾华似乎也察觉到,拉着韶华往凌氏身后躲了躲。
以琛倒也不是不懂非礼勿视,虽知道刘李两家世婚的事,但这次前来本着是为了让他秋闱的事,并没提婚配。他深知族里耆老意思,眼看李家在京城站稳根基,他们自然也想来沾沾运气。否则刘家又不只他一人读书,刘氏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六姑姑。除了他聪明好学外,另外便是因为他与燕绥自幼养在宗祠里,颇得族长宠爱,才能到京城李家家塾听学。
这是多大的面子,以至于给他们兄妹送行的人里,羡慕嫉妒远多于依依不舍。
进京听学,考取功名固然重要,若能因此娶李家娘子为妻,得岳家助力,这才是以琛,乃至族长的想法。
特别是昨夜听了燕绥的话以后,便对李家两位娘子好奇起来。一个雍容大度,一个净明玲珑,想着若能娶其中一人为妻,以琛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可他这一番举动落在对方眼里,却是无礼,且放肆。
兴许是在外走多,肤色就斯晏来说要黑上不少,但胜在心胸宽厚,看着倒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过到底也是十七岁的少年郎,想当年李家嫡长孙李斯晋在殿试夺魁时,也让不少人惊呆。看着这个肤白脂红,一紧张就会羞涩的少年,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而相反同是李家子孙的探花郎李斯年却长得孔武有力,不知情还以为是个武状元。
“刘家郎君果然是年轻俊少一表人才。”凌氏也不点名,只是笑了笑。
“琛郎,这是你二婶婶家的两位娘子。”刘氏眼光落到凌氏身旁的女孩身上,绾华佯作羞涩,低了低头,见韶华直着眼睛与以琛对视,连忙扯了扯韶华的手指,示意她别太出格。“三娘与斯晏、燕绥同岁,五娘比三娘小两岁,刚刚你们进来时,我正夸五娘呢。”
“三妹妹、五妹妹。”以琛拱手作揖,客气道。
“以琛哥哥万福。”绾华扯着韶华微微欠身。
“不说我倒忘了,昨儿听阿娘说五妹妹身体大好,已经可以下地出门了。这会儿见着岂止是大好,真真是太好了。这么久才能见一次五妹妹,一次竟比一次好看,难怪二婶婶要把五妹妹藏起来。”斯晏秉着甜死人不偿命的宗旨,把韶华打量一番后,赞不绝口,还不忘调侃绾华一句,“三姐姐,如今来了两位妹妹,可要把你比下去了。”
因绾华比斯晏早几日出世,斯晏没少为排行感到憋屈,所以逮着机会,总要调侃绾华几句。
绾华却因长辈在场,心里对他的调侃蹙眉怼怨,脸上却佯作不甚在意。暗暗捏着韶华的手指,暗道,待私下见着斯晏非得教训教训不可。
韶华被姐姐捏得手指生疼,为她的佯装矜持感到无奈,便道:“四哥哥这是夸我呢,还是挤兑我呢。三姐姐聪慧端方,连先生都夸奖,你这么说的话,可是要让我们姐妹隔阂呢。”
斯晏闻言微讶,他没想到韶华会这么反驳。
绾华却心里暗自得意,果然是天下有姐妹的真好。
燕绥忙跟声:“就是就是,四哥哥昨儿还道三姐姐比我好,这会儿又反话。六姑姑,你瞧瞧四哥哥,尽欺负我们。”
斯晏见状,拍额大呼:“看来我是献花不成,反捅了蜂窝。以琛表哥,她们以多欺少,你不能见死不救啊。”站在一旁的以琛默默地挪开半步,表示跟他不同阵营,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三比二,她们还是多了。”言下之意,我可不打算跟她们做对。
斯晏纵观全场,唯一的男性跟他划清界限,再说下去,他也是众矢之的。女孩们已经掩嘴轻笑了,妇人也都个个瞧好戏一样看着他。
见此,斯晏立刻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垂着眉头叹气:“难怪圣人道,好男不跟女斗。”
“非也。圣人道,君子矜而不争。”
看着以琛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斯晏忽然有种捶胸吐血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