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秋天,我们家门前的池塘被承包出去了,承包的人是唐明山的三哥唐铜山。
他承包下来以后就禁人们再去池塘里洗衣服或者洗各种东西,然后风风火火地请人把池塘挖深挖大,在这个过程中挖掉的还有我们家院子里的一排树。
我们家的院子本来就临池塘而居,平时为了防止雨水的冲刷,我爸妈在池塘边上栽上了几排小树,那些小树经过这几年的成长看起来也很粗壮了。
这天我爸妈从地里回到家,一看院子里一排树已经全数倒了下去,齐刷刷地倒在池塘的污泥里。
两个人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从屋里拿出绳子绑在树露在外部的根上,一根根地往外拖。
我放学回家看到一院子树枝,到处都是污泥,高峰正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浑身上下都是腥臭的泥味。我爸正拿着一把破刀把树枝从树干上砍下来,而我妈则把树枝都拉到院子老坟的西边晒着。看到我回来就喊我说:“鹏鹏,你先把作业写了再做点稀饭,我跟你爸今儿得把这树都收拾好。”
我答应着,把书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同时拿出来的还有从学校用旧作业本折的纸包(用作业本纸对折后两片交叉叠在一起,形成一个四方块厚厚的纸包),那个时候我们都靠这个娱乐,一方把纸包放在地上,另一方拿着同样的往地上摔,如果把放在地上的摔翻了面,算赢,得对方一人,如果摔不翻面,就轮对方去摔。
因为摔这个我的很多衣服袖子都烂到手肘。
我把纸包一个一个数好,心里盘算着今天又赢了几个,然后再重新码一遍才放回书包,才展开本子开始写作业。
一边写还一边想着课间摔纸包的细节,有时候也会看一眼远处在污泥树枝间玩的正欢的高峰。
等作业写完开始准备做饭才注意到门前的池塘已经变了样,于是问我爸说:“爸,这坑咋弄成这样了?”
我爸一刀刀的把树枝吹的“卡卡”响,听到我问,扭着头跟我说:“大队里把坑包出去了,以后有人要在这儿养鱼哩,这会儿还木有挖好。”
我爸说完,看我站着就说:“恁妈不是叫你做饭哩吗,咋还站着,快去做饭,小孩儿们打听这事儿干啥哩。”
我不说话,转身进屋把锅放在灶台上,又把水一碗一碗舀进锅里,开始用火柴把一把麦秸点燃后再放上已经干的树叶和乱七八糟的干草。一边烧水,一边把一半玉米面和一半白面放碗里掺到一起,再倒上水用筷子搅成糊。锅里的水开以后,就用勺子一边搅着一边把那碗糊倒进开水里。
我正在搅糊的时候,我妈进屋里来,大概是找什么东西,看到我搅的糊说:“这个水太多了,你得先少放点水,搅到木有疙瘩了再加水搅稀。”
我没接这个岔,问我妈说:“那这坑以后养鱼了,咱还能下去洗澡吗?”
我妈正爬在屋里的床下找东西,听我这么问,直起身子说:“谁着哩,包给人家就是人家的了,叫洗就洗,不叫洗谁也木法儿。”
“那包给谁家了?”
“铜山家。”我妈说完,边爬回去找她要的东西边说我:“你打听这个干啥里,好好把你的学上好就行。”
我说:“我作业写完了。”
我妈也说:“写完不会多写点儿,你看人家都学习多好,你看看你,学习也不好,家里活也不想干,要是那时候生个闺女这会儿早济事儿了。”
我撇着嘴说话,觉得自己特别委屈。
门口的池塘在我第二天放学回来已经放上了新水,铜山的娘,一个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太太坐在池塘边东侧的路上,手里拿一根拐仗。她一边用拐仗捣着地,一边双眼巡视着池塘的四周。每有小孩子靠近,就张着没牙的嘴骂:“谁家里兔孙,别净往坑边上走,俺家要撒鱼哩,掉下去木人捞你们,都回喂鱼吃了。”
大多数孩子听到她骂都会远远地避开了,但是我们家本来就在池塘边上,所以我放学后就坐在我们家院子里,跟那个老太太隔着池塘对着脸。
先开始还在院子里支的一块石板上写作业,后来作业也不想写了,就看着她骂人,越看越觉得好笑,就一个人看看笑笑。
我妈从地里回来,一看我的样子,拿起一要树条就往我身上抽:“这都啥时候了,你回来也不做个饭,也不地去干活,坐这儿弄啥里?”
我跳着躲她,但是树条还是抽到了身上,我就“嗷嗷”叫着跑。对面的铜山他娘就发出“哈哈”的笑声,像是在还我之前的笑一样。
其实按现在人们所知道的知识,那时候铜山包那个鱼塘就是个错,因为他包的时候正是秋天,而他只所以选在那个时候,一是池塘里的这个时节的水较少,清理起来比较快,二是那个时候闲散的劳动力比较多,他可以不用花钱就能请到人来帮忙。
但是他完全不知道秋季根本不是鱼生长的季节,而且秋天过去以后就是冬天,天气非常冷,还会结冰,那他的鱼很可能在冰层下难以成活。
不过当时人们并不会去想这些,都觉得铜山是一个非常牛的人,很有生意头脑,竟然想起把谁都觉得没用的池塘变成钱塘。
他的鱼一撒进去,就不准村里人再去池塘里洗衣服,这下可苦了我妈了,本来我们家的衣服不论冬夏都是在池塘里洗的,现在不能洗了,我妈常常把衣服装在一个大盆里然后跑半个村子去村西的另一个池塘去洗。
每天都有人在池塘边上看着,不允许有人往里面扔东西,更防止有人去池塘里逮鱼。我不知道晚上是不是也有人看着,但是有天夜里我起来撒尿的时候看到池塘边上有一点亮光,就不清楚是什么颜色,但是那个光一闪一闪的很是奇怪,边轻轻地往亮光走去。
到了近前才看清,竟然是几只猫。
它们也都扭头看着我,似乎并不害怕,也没有要躲的意思。
这几只猫我都不认识,有黑的有白的,也有花的。
它们看了我一会儿,大概认为我并不会对它们不利,所以重新把眼光投放鱼塘。我跟着它们眼光看到那些鱼苗都游在池塘的边上,一条条露出黑色的背,在星光下暗暗绰绰。
我妈听我下来发一会儿都没有声音,于是在屋里叫:“鹏鹏,鹏鹏。”
我没敢答话,轻步跑到屋门口才答应她。
进屋后她问我为什么那么久,我就自己看到几只猫在池塘边上。
我妈一听就坐起来说:“是不是白娘子?”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白娘子了,因为自己上学还要帮着家里做事,也已经很少想起它,被我妈问起来,也就实话说:“看着不像呀,看着这猫可小,是花的。”
我妈这才放心地又躺回床上说:“快点上床睡觉吧,明儿还上学哩。”
这件事情很快过去了,谁也没有再说,我也很快忘记。到冬天来的时候,池塘跟往年一样开始结冰,我清早去上学的时候常常看到铜山带着人在池塘边上砸冰,有些冰刚砸开,鱼就从水里面跃出来,直接摔在冰上,在光滑的冰面上跳来跳去,越跳越远,很快便冻死。
铜山站在池塘边上,边指挥着人们快些把冰口砸大,边骂骂咧咧:“日他娘,木弄住一分钱都死完了,咋恁他娘的倒霉。”
每当这个时候我爸妈都小心地躲在屋里,连出来都不敢,也不让我们出门,怕落一个看笑话的罪名,挨一顿骂是小事,要打一顿或者索要赔偿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弟三岁的时候计生办终于把我们家的地还了,虽然村里还没有给我弟弟分地,但是我们家一亩半加上承包的两亩,吃的尽管还不够,但比起往年已经好很多。所以我爸妈从来不敢惹事,为了保住这一点粮食什么委屈都能咽下去。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看着他们忙活,一路走回屋里,然后借口出去尿尿,出去各种事然后偷眼看他们忙活,心里乐开了花。
倒不是幸灾乐祸,纯粹是觉得他们砸冰好玩。
有天晚上我们家人都躺到床上,也熄了灯,我爸妈还在小声地讨论过年的后的事情,而我高峰都已经迷糊着要睡着了,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骂声,接着像是手好几个手电筒打着在照来照去。
我爸本来想起身点灯,但是被我妈拦住,悄悄说:“先听听是怎么回事。”
我被这么一吵也醒了,透过门缝向外面看。
我们家是两间房子,我爸妈的床在另一间靠窗户的位置,而我高峰这时候已经分床,就几块大板子在就门口处支了一张床,下面一层铺玉米秸,上面一层铺麦秸,麦秸上面才铺了一床用西瓜皮藤做的褥子。
我睡的位置正好是头对着门,所以就扭着头往外面看。那些电筒的光不时在经过我家门缝,骂声人远处慢慢近了,听着像是停在我们家院子西边。
我清楚地听到铜山说:“他娘的,哪儿来的野猫,是不是天天黑了都来弄鱼呀。”
然后是另外一个人说话:“不着呢,以前也木有见过。”
铜山立刻骂了起来:“以前你晚上也木有来过,今儿晚上要不来还不着哩,直想着鱼咋越弄越少,谁着都喂猫了。”
那人便不说话,只留铜山一人还在骂骂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