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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现在他知道了, 那副画里有彷徨和不确定的厌弃、嫌恶, 有放不下和茫然迷惑,有十年前孤绝的少年的影子。画中人是他,也是萧问水, 他厌弃他,放不下他, 却也同时厌弃自己。

    所以萧问水给了画中人一个模糊的面貌, 那种复杂的情绪无人能解读,“江抱月”这个名字背后代表的画面一直以来在被人研究、解读,可是却在这天下午, 被一个自闭症的少年人解开了。

    这画里还有爱,热烈如火,深沉如冰,他们是在长久的寂寞中互相依偎的彼此, 而且是仅有的彼此。他们性格迥异, 是两个极端, 但他们又是如此相似, 并且彼此相知。

    那么长那么寂寞的年月里,萧问水是什么时候画下的这些画?

    他画的时候, 心里在想什么呢?那些无声的凝视, 沉默的触碰,忽远忽近的笑容,那些刻意的疏远和控制不住的亲近。

    因为他只有他,他也只有他, 所以无法言说。

    视线继续下滑,指尖顺着触摸到了白底黑字的介绍牌:本系列原名为“你和我”,是作者十五岁时所作,为参加国际竞赛改名为“秋”。

    云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鼻子有点酸。

    他接着往下看。

    他从没有见过能将画画得这么寂寞的人,所有人都在分析他谜一样诡谲难以捉摸的表达技巧和用色方式。这种浓烈的情绪把云秋报过了,将他带入了一种手足无措的境地。这样的感觉和他十三岁之前,对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感知困难的寂寞和难过一样,像是被关在密不透风的玻璃缸里。

    他有自闭症,可是他的画阳光热烈;萧问水耳目聪明,是从小到大的“天才”,可是他的画却如此沉默。

    背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云秋回头找了找,然后快步走到另一侧的休息区外。

    他没有想什么就接了电话,然而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来点人是谁。

    打通之后,对面迟迟没有说话,云秋这才后之后觉地看了一眼,发现来电人是萧问水。

    云秋控制住声音,和平时一样,轻声问道:“喂?”

    听见他说话,萧问水才说:“云秋吗?我是想问问你,今天要不要一起遛狗,我昨天……看见萧小狼已经长得很大了,以前的狗包和狗窝可能装不下,我这里有之前买的狗包和狗窝,可以送过来给你。”

    云秋今天晚上有约,不打算遛狗,他说:“今天可能没有办法。”

    萧问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没关系的。”

    对话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

    短暂的安静之后,云秋擦了擦眼睛,突然又说:“可是星期二可以,下个星期二我们考试讲评,没有晚自习,而且那天我也不用上班。”

    萧问水顿了顿,然后像是有点高兴,压抑这层情绪说:“好,那我星期二来找你?”

    云秋说:“嗯。”

    话题到这里,仿佛又到了可以结束的地方,可是他们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挂电话。云秋又开始习惯性地抠话筒,等了一会儿,想等萧问水先挂断,可是萧问水那边却突然问了一句:“云秋,你在哭吗?”

    声音温柔低哑。

    他的声音好像没有办法变回以前的样子了,低沉柔和的一把好声音中夹杂了细小的砂砾。

    云秋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说:“没有的。”可是他忘了,吸鼻子这个动作本身就暴露了他现在的状态。

    萧问水有些着急起来,问他:“云秋,你怎么了?你在哪里?”

    云秋说:“我没有事情的,萧问水,你星期二来找我吧。”

    萧问水在另一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说:“好。”

    云秋挂断电话,小声哭了一会儿,又跑回去看萧问水的画。直到他和云曦约定的时间快要到来,他才慢吞吞地离开了展览室。

    他问了工作人员,得知了这里的开放时间,并且买下了一本“江抱月”的作品画册。萧问水留下来的、可以保存的画并不多,一共只有二十二幅画,图书馆为了用周边圈钱,在里面加入了大量的作者生平介绍和作品解析,用了最花哨的装裱,定价奇高无比。

    云秋又把自己卡里仅剩的钱花光了。

    离婚协议书他还没有签,所以萧问水留给他的那些财富暂时无法执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云秋自从把协议书收进了书包之后,就好像忘掉了这件事一样。

    他抱着装画册的袋子,前往和云曦所在的约定地点。

    云曦到得比他早,显然她极重视这次和云秋的会面,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到,穿着打扮也十分隆重。

    云秋刚一过来,她就问:“饿不饿?小秋,我点了几个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先吃着垫肚子,喜欢的现在点吧。”

    她慈爱地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想要他放开一点,又害怕吓着他。这种慈爱是云秋见到的,老先生对他的那种态度很相近。

    云秋点了两个菜,然后把菜单挪回去,说:“姑姑,你也点自己喜欢的吧,你刚刚点的我都很喜欢吃。”

    听了他这声“姑姑”,云曦眼圈一红,竟然呆呆地愣了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匆忙擦干了眼泪,笑着说:“好,好,小秋。”

    热腾腾的石锅菜,香气扑鼻。云秋和云曦都没有吃多少,云曦情绪比较激动,一直在跟他说话。

    云秋慢慢啜饮着一杯热柠檬水,她问什么,自己就回答什么,他告诉了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事情。包括自闭症手术、结婚又离婚,还有现在的上学。

    云曦几次哭出了声来,不停流泪着说:“我早知道你还在世上,还是在萧家,我拼了命都要把你带回来。姑妈没能保护好你,我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对不起……”

    云秋很怕看到人哭,他几乎是有点慌张地安慰着:“没有的,我没有吃很多苦。”

    他发现讲那些难过的经历,让他的姑姑有点伤心,于是他就换了一种方法,说到和萧问水的离婚时,他说:“他对我很好的,给我分了很多钱,可能是他太忙了,然后我不能帮他的忙,所以分开了。他们都对我很好,虽然,他们的爸爸很坏,但是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讲到现在的生活,云秋说:“是我自己想要住出来的,我想多一点人生体验,这样能照顾好自己和别人。我还养了一条小狗。”

    他打开手机,给云曦看萧小狼的照片,播放萨摩耶蠢萌的笑容给她看。他几乎不懂怎么去哄一个人开心,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不想让世界上又一个关心他、爱护他的人难过。

    祸不及子女家庭,云曦对于萧氏兄弟二人没有异议,在听说了云秋十八年来的生活时,她已经明白了,萧家和云秋现在已经有了不可分割的联系,她不能拿前人的仇恨施加在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身上。

    云秋还给她看了自己的画,谈论起高考志愿。云曦红着眼睛说:“小秋真棒,只要你想,姑姑什么大学都能给你弄进去,别怕,身体重要。”

    原本云秋预想中的,让他胆战心惊的会面,反而是他应对自如,云曦自己哭得受不住。她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宝宝,我本来应该接你回家的,可是姑姑现在的情况也很困难,我们身边有很多坏人盯着,你姑父顾我已经很困难了,让你过去我们那边,反而会让你很危险。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吃了这么多苦,我却连接你回家吃顿饭都做不到……”

    她还告诉了云秋他之前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事情——他所面临的危险,据说当年云赣的政敌最近几年在国内死灰复燃,最近正在逐个找云家的人复仇,想要找到当年的某些机密。

    她说:“小秋,别怕,姑姑会给你换一个新的身份,如果有必要还可能会做一点整容手术,可以吗?”

    云秋有一点为难。

    他现在是麻醉抗性体质,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云曦见他不说话,也明白他在这方面的考量,退了一步:“不过小秋,你只要一日靠在萧家,他们也一日不敢动你,这些事情,如果萧问水真的在意你,他会为你准备好一切的,别害怕。”

    那一刹那,云秋突然想起了之前,萧问水让他想一个新名字的事情。

    ——以后我们出去玩,说不定要用化名,这样会很酷。你给自己取个新名字吧。

    ——叫林问水,或者林秋水,带我名字里的一个字,好不好?

    那一刹那,云秋几乎确定了,萧问水当时一定在安排类似的事情。

    还有呢?还有多少事情,是他没有告诉他,他不知道的?

    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云秋怔怔的,看着浮动着热气的杯子,发了一会儿呆。

    这顿饭吃了四个小时,菜凉了又换下来去热,来来回回热了许多轮。他们两个人的嗓音都说哑了。

    最后临别时,云曦一定要给他卡里转一大笔钱。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说:“这是姑姑应该给你的,你拿着,以后钱不够了,不开心了,都可以跟姑姑说。”

    她用力抱了抱云秋。本来云秋一晚上都很镇定,然而在肢体相触的那一刹那,云秋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女性长辈温柔芬芳的气息,和柔软的怀抱,让他的眼泪立刻就冒了出来。那是他从来乜有体会过的,“母亲”的感觉,真正被人呵护的感觉。

    他现在也是有娘家的人了,他在这个人世间,终于又多了一层牵绊。

    云秋慢慢地走回去,还是抱着美术馆的袋子,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胸中开始弥漫一种酸甜的幸福感,有点不真实,如在云端。

    他走回了家中,给萧小狼喂了东西,然后抱着毛茸茸的小狗崽,小声说:“萧小狼,我今天好高兴。”

    雪白的小狗舔了舔他的脸颊。

    这天,云秋睡到半夜,突然听见楼下有车驶过的声音。

    他住的这片地方隔音一直不好,深更半夜里经常能听见这样的声音,还能听见行人走动和说话。他睡眠质量一直特别好,即使听着这些声音入睡,也丝毫不会□□扰。

    只是今天,云秋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尽管他洗漱过后很困,并且差一点就要睡着了,可是听见这次车开过的声音后,他像是突然被惊醒了,赤脚跑下了床。

    他凭直觉直奔阳台,可是阳台太黑了,他有点害怕,于是把已经睡着的萧小狼强行叫醒了,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他在七层,阳台上往下看,本来什么都应该是很小的一个点,看不清。可是今天的路灯修好了,明亮的灯光下,云秋看见了一辆熟悉的空间车。

    萧问水靠在车边,正在抽烟,他低头看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然而很快,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样,突然抬头往上看过来。

    云秋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鬼使神差地,他跑回去开了阳台的灯,然后再度探头出去。

    萧问水还是保持仰望的姿势,看着他的方向。

    云秋冲他挥了挥手。

    萧问水好像楞了一下,然后也冲他挥了挥手。他低头掐灭了烟头,在手机上弄了一会儿,紧跟着,云秋就接到了一条短信。

    “怎么还没有睡,我停车吵到你了?”

    云秋给他回:“没有的。”

    想了想,又问他:“你为什么过来了?”

    萧问水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不过从云秋这里也能看到,他在继续给他回消息。

    “下午给你打电话,我总是不放心,怕你出什么事情,过来看一眼。”萧问水说。

    他大约能期望着看到什么。

    深更半夜,又不像昨天那样,可以给他点亮一盏灯,告知他的平安。他像一个失意的亡魂一样来到之类,守着空望,等候着一个永远不会来的回应。

    可笑吗?卑微吗?

    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事情了。

    可是他居然真的等到了。

    云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也冲他挥了挥手。

    萧问水不知为何,眼眶有些湿润,他尽力镇定下来,给他发送:“快回去睡吧,晚上风口冷,我走了。”

    云秋就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手机上备注为“小喇叭花”的人发来一条两个字的信息:“好,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