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不大不小,一大片可以遛狗的草坪,一些种了花的地。医生给他栽的龙牙花已经长出了亭亭枝叶,在阴天的微风中飘摇着。
脚下的土地湿润,前几天刚下过雨。而云秋是头一次知道这件事——他家的机器人常年控制家中的温度和湿度在一个恒定合适的范围内,而云秋只能从动画、书本上想象四时风物、节气变换。他不知道雨后的空气和雨前有什么分别,四月和六月的空气中含着哪种不同的花香。
他也抬起头,看见了头顶的天和云。那是他曾经无法想象的阔大,虽然他仅仅站在自己家房屋前的院子中。他是偶然被洪流带出来的井底之蛙,是夏日突逢寒冰的小虫。他的视线每多在这外边的天地中停留一次,万物细微的变动就带给他一次强烈的震颤,强过云秋从小到大认知里的一切东西,强过他的一次完完整整的生死。
“老板,监控显示,小秋已经出了房门。”
医生坐在半个城之外的办公室,看着远程监控事实传来的全息监控数据,分析着云秋的每一寸情绪波动,“小秋目前没有什么不良反应。”
【萧:知道了。】
又是这三个字,医生在内心腹诽这个惜字如金的老总,这次决定不再猜测他的想法,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下一步需要我们怎么做?找人跟在小秋身后,看护他吗?虽然我个人认为,事发突然,小秋敢于走出来的可能性不大……今天您说出去没关门,实际上我们可以把它当做小秋的第一次外界接触干扰了。小秋也应该看看外边的世界了。”
【萧:他不会走出来的,他没这个胆子。】
“……”医生倒是没话说了。
他本来想建议监护人直接带云秋出来熟悉社会环境,而不是用这种似是而非的手段去引诱。但现在监护人本人都发话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萧问水名下的dna科研团队中,医生是主力之一,学术能力最强,可惜年纪越大越没什么上进心,萧父那一辈,联盟学术界倾轧黑幕也让他不胜其烦。
当初萧问水要在他们里面挑人来接手云秋,并硬性要求只能将云秋一个病人作为负责的病人。团队里人人自危,生怕自己的科研路因为“带小孩”这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给耽搁了,医生却主动请缨,接手了云秋,专心负责他一人的手术计划,同时也从科研团队的领军角色降级为顾问。云秋的手术很复杂,复杂到医生带着十八个助手连轴转,十天十夜轮换才完成。基因是人类至今都无法解读完全的深海,改错一个碱基对,很可能就会毁了云秋今后的一辈子。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医生当初怎么也没想到萧问水真能把这个项目做成,并且第一例就用到了自己从小带到大的自闭症小孩身上,最绝的是,他们还成功了。
这虽然不是人类的第一次dna修改手术,却是改动拼接基因最多、术后并发症接近于无的唯一一次,之前成功的案例大多数只是修改三段以下的碱基对,但云秋要修改的足足有三百段。
医生原本不抱希望,但是萧问水说:“技术上没什么复杂的,细胞冰冻也成熟了。主要是数据多,细节多。只要这些风险都是机械可控的,我可以向你们要求百分之百的手术成功率。”
医生虽然心中经常想把这个老板拖出来暴打一顿,但是那次他不得不承认,萧问水的话无可反驳。医生带着人分析云秋的病情,做了上千个方案,萧问水全部一个不落地跟进了,把手术的一切都刻在了脑海深处,有的新来的科研人员还没萧问水这个门外汉懂得多。
医生丝毫不觉得为此忙得折寿有什么关系,因为萧问水支付了能让他无忧无虑生活八千年的钱。
只是偶尔,他看着云秋,也觉得这个豪门家养的omega小孩有点可怜。萧问水带了云秋十八年,他带了云秋八年,他也当云秋是个宝的。
监控画面里的漂亮少年静立不动,保持着一个姿势仰头看着天空,眼底如同碎星闪闪发亮。
医生还没见过云秋这么开心的时候。
他轻轻叹了口气。
正逢助理推门进来给他送咖啡,撞见他神色不大好,问道:“诶,怎么了您这是?”
医生猛喝一大口咖啡,指着电脑上的画面:“我当初给云秋做手术的时候还在想,萧老板对自家这个小童养omega是真爱了,倾家荡产也要给他治好病。现在我就觉得我以前是个傻,逼。商人投资科研项目,那就是投资而已,你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儿,兴许咱们想的是治好小秋,人家想的却是史上第一例最难dna手术成功,团队市值翻几千倍,商人无情的。”助理耸了耸肩。
医生不死心,对着画面无声地喊:“小秋争气啊!出来多走走看!”
但是事与愿违,云秋看了一会儿天空后,却突然转身跑回了屋子里。
医生又叹了口气,开始口述今天要交给萧问水的报告:“出门五分钟,看了五分钟的天,然后回去了。这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可能是高空中的飞行器或者鸟类触发了不安定因素,使云秋感到有点害怕和不安……具体是什么东西,要等晚上去调地面监控后慢慢分析。”
他刚说完这段话,余光不小心瞥到还没关掉的屏幕上——画面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太快了,他没看清。
等他意识过来的时候,医生直接站了起来,锤了一下桌子:“操!”
助手吓得手里的咖啡泼了一身“怎么了?”
“云秋没被吓回去,他进门拿了东西,现在又出来了!他是用跑的!赶快报告萧老板,这小孩是兴奋疯了!操,这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去老板对家那里卖他的幕后内容!谁给他的自信说他不会跑!”医生抄起车钥匙就往外狂奔。
云秋现在很平静,平静地从院子里奔跑出来,像一尾被解除了禁锢,从鱼缸跳入洋流中的小鱼。
他回去拿了他的小熊,一个装满零食和饮料的袋子,两套他最喜欢的衣服。他非常有目的性地关掉了机器人的电源,以防它给别人打小报告。他甚至还知道去找自己的id卡——那其实是一个被萧问水改造过的、删减了上网功能的手环,里面记录着他的个人信息和银行账户,他自己网购零食的时候,就是靠刷id卡里的钱。
他对于钱没有概念,只知道是用来交换东西的货币。他没有穷过,却也不知道富裕是什么意义,因为一切都没有对比和参照,云秋只是云秋,一个被萧问水养在家里,终年不见天日的omega。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自信,让他能够飞快地冲出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不曾回头。
他没有想过回家,没有想过后路,也没有想起来要给自己准备一双鞋。他不出门,所以一直穿拖鞋,萧问水和萧寻秋的他穿着太大,走几步就掉下来,云秋于是直接赤脚奔出了门去。
他心里想的,仅仅是“出去”两个字而已。
还是工作日,别墅小区内冷冷清清。午睡的保安只瞥了他一眼,没问什么,云秋顺顺利利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