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引吭,又是一个清晨,红彤彤的旭日缓缓的从东方升起,登州城内各处路口要冲执行宵禁的衙役们,开始搬去昨晚设置的路障,将临时的卡亭推到墙边,城内随即又开始了一天的喧嚣热闹。
走出家门的登州城东城百姓们,又一次在各自坊间的街头巷尾见到贴在墙上的传单。
至于传单上的内容,毫无悬念的还是关于近日登州坊间头条热议人物马文丰的。这次传单上的最新爆料,比之昨天的又有升级。
昨天传单上只是说:一对母子在县学宫大门前找马同知认亲,而马同知拒绝承认。众人对马同知抛妻弃子的议论的基础,还只是停留在自己的猜测上。
但是今日传单上的消息,却把马同知抛妻弃子的事情实锤了。据说昨日县衙二堂里,那个来认亲的女人,直接指出了马同知右臀上有梅花胎记的隐秘之事,让他无从辩驳。
而且传单上还有别的爆料。据上边说,前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苏家跟登州大布商郑梓清的官司,马同知曾经收受苏家家主苏兴平的贿赂白银二千两,有了他的帮忙苏家才打赢了官司。还说,马同知去年在主持登州府秋赋征收时,暗地里截留秋粮一千二百石。那些粮食也是从苏家粮店变现。
杨老六所在的磨盘街街头的那面光滑的墙壁上,毫无悬念的再次被贴上了传单。
一早起床的杨老六看完了传单上的内容后,晃荡着膀子来到不远处十字街口的吃早餐。
他本来想吃面片汤的,但是见许寡妇的馄饨摊上有徐裁缝、赵铁匠等几个老熟人,立即凑到了她家馄饨摊前,找了凳子坐下。
杨老六外号杨大嘴,心里存不出事儿,此时见了熟人,忍不住又开始显摆:“哎,你们知道吗马同知抛妻弃子的事情,昨日被证实了了。那个给他生了孩子、又被他抛弃的女人,昨日在县衙当堂指出马同知屁股上有块梅花胎记,这事儿怕是假不了了。”
赵铁匠在旁笑道:“嘁,杨老六你就爱显摆。不过啊,这事儿你显摆错了地方了。你说得这件事情,我们昨天上午就知道了,已经不是什么最新消息了。呵呵,你忘了,昨天上午我铺子没活,可是跟钟老三去县衙瞧热闹了的。”
杨老六本来想显摆一下呢,结果被赵铁匠抢白了几句,不由的脸上微红,不过他随即又道:“那你们知道马同知贪污截留去年秋粮的事情吗你们知道前年苏家跟郑家的那件官司,马同知收受苏家贿赂事情吗”
赵铁匠、徐裁缝的家所在的巷子都不宽敞,所以没人在那贴传单,他们今早自然也没有看到最新的传单,还真不知道这些事情。
此时他们听了杨老六的话,不由来了感兴趣,当下凑上前来问道:“这事儿我们还真不知道,老六你快给我们说来听听。”
杨老六见两人不知道这事儿,当下来了显摆的兴致,做出一副万事了然于胸的样子,低声对二人说道:“据说,前年苏家跟郑家打官司时,这马同知收受了苏家两千两银子的贿赂,因为有了他的帮忙,这苏家才打赢了那场官司的。
还有,据说这马同知去年主持秋赋征收时,截留了一千多石的粮食,也是通过苏家变现的。这都是我们街头的文告上说的,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连马同知截留的粮食数目和受贿的银两数目,都说得清清楚楚,估计应该不是假的。”
赵铁匠听了,有些不太相信,不由的反驳道:“这上边写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是感觉不太可信。这种事情,马同知就算做了,一般人也无从得知啊,这贴传单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我看啊,说不定只是有人看马同知要倒霉了,落井下石,胡乱编排呢”
徐裁缝却幽幽的道:“你这话不对啊。这种事情,一般人自然无从得知。但是只怕这张贴文告的人,不是一般人啊。你们想想,这一夜之间,在东城各处大街贴满文告,一般人能办到吗就说咱们几个,若是夜里去贴文告的,怕是贴不了几处,就被宵禁执勤的衙役们抓了啊。所以,你们说这贴文告的能是一般人吗所以,我觉得既然人家贴文告爆料,怕是就有了证据,经得起查。关于马同知的这事儿,八成不会是假的啊”
杨老六和徐裁缝一想,却是这个道理。
杨老六啧啧道:“还真是这样。这贴文告的人,怕跟县衙颇有些关系啊,毕竟这东城宵禁都是归县衙管的。”
赵铁匠连忙制止道:“这事可别乱猜测。而且你猜得也未必对,你怎么就知道不是那些高来高去的人,看不惯马同知的作派,出手打抱不平呢。未必没有那种能得到马同知黑材料,避开执勤衙役的高人。”
这时,徐裁缝在旁道:“这马同知看来跟苏家的关系很亲密啊你们想想那苏家是什么人家,那可是跟白莲教不清不楚的啊。这马同知却跟苏家走得这么近,怕是哎呀,不敢往下想啊”
赵铁匠道:“反正马同知怕是要彻底垮台了,至于别的神仙斗法的事情,咱们小老百姓就猜不到了”
年轻的学子们是永远不缺乏激情和热血的,在那些县学生员的串联下,登州城内的许多的正义感、荣誉感爆棚的文人学子们,今日清晨早早的聚集到府衙门前声,齐齐的声讨府衙同知马文丰。
本来昨天这些文人学子还只是因为马文丰抛妻弃子、私德有亏,认为他怕配为官,所以来府衙声讨请愿,要求罢免马文丰的。
但是今早再听到他贪污受贿的消息后,声讨罢免马文丰,便变成了要求把他革职查办。
这些文人学子们纷纷发挥自擅长舞文弄墨和能言善辩的特长,有作歪诗针砭嘲讽的,有作文章含沙射影的,有两人配合捧哏逗哏如说相声般损的,声讨叫骂的花样层出不穷。
登州知府杜文辉在府衙里,听到这些文人学子们闹腾,不禁也是头疼无比。
他今年五十多了,早就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对于仕途也没有多大的追求了。他这辈子做官就是求得一个稳字,最怕其治下出事,到了此时更是求个稳当,安安稳稳做完这几年官。
他中进士时已经三十多了,又是三甲出身,仕途本就不被看好,能做到登州府知府这样的上府知府、四品高官,他已经很知足了。他这个年纪,最多也就在调往别处做一任知府或是去省里做一任参政,差不多也该致仕了。到时带着朝廷加官一级的荣衔致仕返乡,能够安稳过几年含饴弄孙,尽享天伦的日子,他就已经很知足了。
高处不胜寒啊,不是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的,起码他杜文辉没有那个野心。而且如今朝中严党把持朝政,也是个吃人的旋涡,还是远离为妙。
在百姓们看来,他们这些府级高官的争斗已经是神仙打架了,但是在他眼里,那朝堂上大佬们的争斗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若是去了朝里,一不小心他们这样的小鬼就要遭殃啊。
群体性闹事事件,向来是朝廷官员最忌讳的事情,而生员们的聚众闹事比之普通百姓们的闹事更为严重。一个处置不当,被摘掉乌纱都是轻的。
是以,眼见这些文人士子来声讨请愿,杜文辉不禁发愁不已,暗叹流年不利:这才多久啊,这些文人学子已经两次在知府门前闹事了。
上次这些文人学子在知府门前请愿,要求自己查办被人指认是白莲教堂主的苏兴平,自己因为证据不够确凿,想求个稳妥,想看看情况再说,一时没有答复,便惹得这些文人学子就差点直接冲击知府衙门。
幸亏那次事情,苏兴平很快自杀了,太监府和锦衣卫那边也没查出他是白莲教堂主的确凿证据,这事儿才算了了,这些文人学子也没再声讨自己的不作为行为。
没想到这才安稳了没几个月,这些文人学子又来闹事了,这着实是让他头疼不已。
这些年轻文人学子不是普通百姓,他若是让衙役们驱赶,怕是一不小心就会惹一身骚,一旦落个苛待学子的恶名,自己在士林中是名声要坏了。再说,这些都是的年轻文人学子,谁也知道以后他们其中会不会有人飞黄腾达,成为他得罪不起的人物,是以他也不愿意往死里得罪。
但是这马同知的事情,到现在并没有被砸实,他也不愿意现在就上表弹劾马同知。
他这样没有好得出身,没有背景靠山官员,能够一路做到知府这样的四品大员,靠得就是一个稳字。他为官期间从来都是稳字当头,从没出过大的纰漏,靠一步步熬资历升到知府的。
因此作为一个秉承“稳”字决为官的的他,自然也不愿意轻易得罪人,在还不确定马同知已经彻底完蛋之前,他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虽然现在于私马文丰有抛妻弃子、德行有亏的嫌疑,于公也有贪墨税粮、收受贿赂的嫌疑,而以前还跟与白莲教有所牵扯的苏家关系亲密,但是这些还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而且这马同知也是有靠山的,据说他跟省里的藩台大人关系亲密,这次未必就一定能被整垮,说不定还有翻身的机会。
是以为了稳妥期间,他此时是不愿意上表弹劾马文丰的。
当下他想定了主意,喊过一个府衙衙役班头来,吩咐道:“你去通知马同知:就说秀才们把府衙大门堵了,都在声讨叫骂他呢,让他这几日千万不要来府衙了,否则后果难料啊。”
那个衙役听了,欣然领命,忙不迭去通知马同知。
他也怕出事儿啊,这马同知若是来衙门时,被这些文人学子们堵了。他们这些衙役是就是不救
不救,难道要看着马同知被这些秀才们围攻要知道这马同知在府衙的话语权可是很大,他们若是不救的话,怕是这饭碗也别端了。但是,救吧,肯定要对这些文人学子动手。这些文人学子们可大都是有功名的,对他们动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旦事情闹大,到时候说不定他们这些衙役就要被当做替罪羊。不管他们这些衙役救或不救,都讨不了好果子吃啊。
就算马同知来府衙时,没被这些秀才们碰上,安稳进了府衙。若是这些文人学子们激动起来,做出冲击府衙的事情,那也是了不得的大事儿啊。
是以,这个衙役班头听知府大人让他去通知马同知,让他不要这几日不要来府衙,不由的心中很是松了一口气。
杜文辉待那个衙役班头走了,又喊过一个亲信差役,低声道:“你换身便服出去,凑到那秀才堆里,委婉把马同知不在府衙的消息透露给他们。”
他估计那些文人士子们听到马同知不在府衙,肯定会有一部分去马同知门前声讨叫骂。声讨叫骂这种事情,自然是要当事人亲耳听到,才有成就感。这府衙门前的文人士子人数少了,自然压力也会小很多。
杜文辉打定主意:只要这些文人士子们不冲击府衙,暂时随他们声讨叫骂吧,自己且观望一下情况,等事情明朗些了,再做决断,毕竟自己要秉承稳字当先嘛。
那个亲信衙役领命而去。
杜文辉安排的亲信衙役很快婉转的将马同知根本不在府衙的消息。
果然如不出他的所料的一般,一些异常激愤的文人学子当即就要去马文丰私宅门前去声讨他。
当然,也有一些觉得他们还是应该以请愿为主,请知府大人向省里上书请求拿办马文丰。
最后这些文人学子一合计,决定还是跟上次声讨苏兴平一样,兵分两路,一路杀奔马文丰私宅,一路留守知府衙门。
耳听衙役们来报,说门口外的文人学子们走了一半,杜文辉心下稍定,心下打定主意:只要这些文人学子们作出冲击知府衙门那种过激行为,就由暂时他们在门外闹腾吧。反正在情况明朗之前,他是暂时不打算表态的。
当下杜文辉收慑心神,拿起案牍上的公文处理起来,对于府衙门前的声讨请愿声充耳不闻。
时近中午时,见今日天气炎热,担心这些大都身体素质不怎么样的文人学子中有人中暑,杜文辉安排衙役们烧了几桶清热解暑的荷叶绿豆汤,抬出去分发给一众文人学子。
不过对于文人学子们要他出面给个答复的请求,他却不理会,并不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