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浩跟陆峰、毛希哲从小南国出来时,已是亥初时分,城内的街面上早已落栅戒严。
大明宵禁时间很明确,一更三点准时敲响暮鼓,开始宵禁。
不过纪浩三人走在画河河畔的大路上,见到此时河畔的各处秦楼楚馆里,依旧是丝竹悠扬,欢声不断。这些欢客大都是准备今晚留宿这里,不准备回家的了。
画河河畔的路上倒是很是清净。此时已是亥初时分已经过了二更,各个街口自然是早已落栅开始了宵禁,是以三人出来小南国时,街面上早就没有什么行人。
纪浩自从去了县衙作了县尊幕僚之后,早就从陈典史那里弄来了穿街的条子,是以三人倒是不虞这宵禁的衙役为难他们。
三人走到河畔路和紫荆大街的巡街岗亭前,几个巡夜的衙役朝着纪浩三人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纪浩见这几个衙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倒也不虞有他,毕竟人家就是干这一行的,若是不拿出些威严气度来,抓得就是犯禁之人,这应该是例行公事而已,倒不是故意一副凶恶模样针对自己三人。
当下纪浩连忙掏出陈典史开具的穿街条子,朝那几个衙役很是客气的道:“几位兄弟受累了,在下这里有县衙陈典史开具的穿街条子。”
陆峰也有纪浩帮他从陈典史那里弄来的穿街条子,当下也忙拿出来递给那衙役班头。
那个衙役见到纪浩和陆峰两人递过的穿街条子,却是不去伸手接,而是皮笑肉不笑的道:“县衙的条子嘛,我们不认识真假,我们是在府衙办差的。你们三个这么晚了犯禁夜行,是打算去干什么”
纪浩一听,不由心中暗道不妙,貌似来者不善啊。
这登州城的宵禁,平日里是由府衙和县衙的一起负责的,两者以画河为界,画河以西的西城由府衙的差役设卡宵禁,画河以东的东城归县衙的差役负责。
这小南国恰恰是在画河西边,是以是属于府衙设卡宵禁的,不过往日他也曾夜里来过这里,陈典史开具的穿街条子也是畅行无阻的。
毕竟虽然府衙和县衙分别宵禁,但是大家同出一城,两边来往也是常事,这县衙和府衙的差役见了穿街条子自然是要互相给面子的。
当下纪浩脑中飞速急转,急急思索对策,顿了片刻这才道:“在下是县衙的刑名师爷,此行是有公干,这是刚刚完事了,打算回县衙复命。”
那个班头皮里阳秋的道:“公干我们这两个巡街的兄弟怎么看到你们是从小南国出来的啊,难道县衙还是差事需要去秦楼干吗”
纪浩暗道:看来这几个家伙早就盯上自己啊。既然人家是刻意针对自己,那再装孙子也没有用了。当下他不由的淡淡的道:“在下确实是去公干,县尊亲自安排的。你们若是不信,咱们这就去县衙核实一下便是。”
那个班头显然得了别人授意,想要对付纪浩他们的。但是此时一听纪浩如此说,倒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纪浩是县衙的师爷,无论他今晚是否有真的公干,但是若是去县衙核实,县尊自然要替他遮掩的。不管怎么样,一旦去了县衙,自己一群府衙衙役,怕是再也难以拿捏纪浩三人。
他一个小小衙役,还真没胆子去跟一县至尊去核实。虽然他不归县衙管,但是毕竟身份差距太悬殊。再说,这事儿本来他就是存心找茬对付纪浩他们,本就心有些心虚。
那个班头心思一转,便决定先对付曲公子交代的另外一个,当下他对纪浩道:“既然你说是县尊的幕僚,又确实有穿街条子,又说是县尊安排有差事,那某便暂时不追究你的犯夜之过。”
纪浩见这家伙竟然就这么罢手了,不由的也是心中一松。好汉不吃眼前亏,毕竟他们确实干犯了宵禁,不管是谁针对他们,总要先摆脱了眼前的麻烦才好反击。
当下他不由脸色转缓道:“这就是了,大家都是公事,都不容易,互相照顾一下。”
那班头却不接纪浩的话茬,随即指着陆峰,问纪浩道:“这位也有穿街条子,应该是协助你办差的吧”
纪浩连忙道:“正是”
那班头道:“那他也走吧。”
陆峰连忙道:“呵呵,给老兄添麻烦了。”
那班头不理陆峰,却指着毛希哲道:“你们两个可以走。不过,这位可没有穿街条子。他无故犯夜,某怀疑他是江洋大盗。”
随即他对手下一众衙役道:“拿下”
一众衙役当下不由分说,上前就将毛希哲抓住,随即手中的铁链就要往他头上套。
毛希哲大声辩解道:“唉唉,谁他娘是江洋大盗啊我是有功名的读书人。”
那个衙役也不管毛希哲的挣扎,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套到毛希哲脖子上。
纪浩和陆峰还待阻拦,被几个衙役粗暴的推开。
那班头喝道:“无故犯夜,笞责四十。来人,行刑。”
那几个衙役听了他们班头的命令,当下便搬过条凳,扛过木棍,便要动刑。显然,他们对此程序熟悉异常。
大明宵禁规定,在二到四更宵禁之时,无故在街上行走的,笞打四十下。在一更夜禁后、五更开禁前不久犯夜的,笞打三十下。显然,平日里没少笞打过那些犯禁的人。
毛希哲一见这情形,不由大声喝道:“我乃有功名的秀才,在没有革除秀才功名前,谁敢对我用刑你们要造反吗”
秀才虽然只是最初一级的功名,但是在司法方面,也是有特权的。哪怕是秀才真犯了法,官府审理案件的时候,甚至在审讯的时候,都是不能动刑。如果审理官员想要对有秀才身份的嫌疑犯动刑,必须得先向胜利学政审批,只有在革除了该嫌疑犯秀才的功名后才可以用刑。
纪浩在旁也是大喝道:“这位是如假包换的秀才,没有革除秀才功名之前,就连你们知府大人都无权用刑。你们想作死,就尽管打。”
那几个衙役被纪浩和毛希哲的话一下唬住了,不由的都是一滞。
这时,毛希哲趁着那几个衙役愣神的功夫,挣脱了右手,然后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功名文书,示威似的朝那几个衙役扬了扬。
他平日里四处游历,这功名文书都是随身携带的,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
那班头见此情形,不由暗呼:不应该接着个事情,眼下这家伙是个秀才,打是没法打,还真是有些棘手了。
不过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人是绝对不能放的。当下他对几个衙役命令道:“秀才也不能随便犯夜,将这犯夜之人暂时羁押,明日听候推官大人发落。”
那班头已经决定了,这事就丢给那给自己安排这事情的人自己去头疼吧。
纪浩此时站在府学文庙门前不远处的一个街角拐角处,正望着文庙大门出神,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只是若是有人心仔细看得话,就会发现纪浩虽然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可是双目中却流露出一股森森的寒意。
在纪浩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破旧的粗布罗裙、簪着荆钗的女人,显得有些落魄凄凉。女人手中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梳着两支冲天小辫,长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
一柱香后,登州府同知马文丰和几个士绅宿儒一起说说笑笑的从府学文庙中走了出来。
众人一边走,一边商量着修缮府学文庙和重修府里乡贤录的事情,气氛很是友好。
纪浩见马文丰出来,当下微微一笑,扭头看了身旁的女人一眼,开口道:“就是那个穿紫色锦袍的那个国字脸中年人,按照我交代你的话说,一定记住了,去吧”
那个看着落魄凄凉的女人此时眼中快速闪过一抹精光,朝纪浩重重的点点头,然后抱紧了手里的孩子,深呼吸一口气,便冲向了府学文庙门前。
等到快到门前时,女人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嚎叫声。
“老爷啊呜呜奴家终于找到你了老爷你怎么能如此狠心啊,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凌孩子,快,快叫爹爹”说着女人拉着小男孩,指着登州府同知马文丰,用一口地道的济南腔说道。
府学文庙门前顿时传来一阵惊愕的吸气声,马文丰和那几个士绅宿儒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对落魄的母子。
“爹爹”,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朝马文丰开口叫道。小男孩的声音稚嫩清脆,一双望向马文丰的大眼睛却满含委屈和害怕,其情形真是惹人心疼,让人怜惜。
一时间,府学文庙门前一片静谧,在场的众人都是一片惊愕,四下无语,只有那女子哀痛的嘤嘤哭泣声。
刚才还在笑语晏晏的跟几个登州府士绅宿儒,聊着筹款修缮府学文庙事宜的登州府同知马文丰,此刻却是如遭电击,两眼失神,一脸的茫然
这时府学文庙里有又几位登州名士正谈笑风生的从端礼门里走了出来。他们看到门前有变故,也都很是好奇围了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此刻那个粗布荆钗的女人跪在地上,一手拉着那个小男孩,一手死死扼住马文丰的大腿,生怕他跑了似的,正声泪俱下控诉马文丰的斑斑劣迹。
“老爷,六年前你在济南府时,还只是布政使司一个小小经历,无权无势,却来招惹奴家这良善清白人家的女儿。当时你对奴家海誓山盟,口口声声说定与你原配一纸休书,然后娶奴家为正室,哄骗得了奴家的清白身子,还为你生下儿子。
可你却翻脸无情,说走就走,奴家何辜,孩子何辜啊马文丰,你今日定要给奴家一个说法,不然奴家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女人一开始的话中,对马文丰还是颇有敬畏的,但越说越气愤,说到最后直接便直呼其名了。这年代,对位尊者直呼其名,基本上就等于骂人了。
这粗布荆钗的妇人说得有板有眼、有根有据的,可是马文丰知道,这压根就是胡扯但是这妇人当众如此说出来,实在让他的官威沦丧,脸面丢尽啊。想及此处,他的脸色已是变成了惨白,嘴中满是苦涩。
“你你放手你到底是谁本官不认识你,你这妇人胡乱攀咬朝廷命官,不怕王法森严么”马文丰已是出离的愤怒的,此刻毫无官员形象的大叫道。
女子铁了心抱着马文丰的大腿,死活不撒手,生怕他再跑掉似得,嘶声哭喊道:“不放,放了你再跑掉了,奴家和这苦命的孩子上哪里喊冤去奴家从一路上从济南府找到青州府,这一路历尽艰辛、饱受心酸,绝对不能再让你跑了”
“贱妇,你看仔细,本官与你从未谋面,你你必然认错人了”
“绝没认错,马文丰,你的模样就算化成灰,奴家也能把你拼出来就算你如今是五品大员,有权有势了,奴家也不怕你,定要讨个公道。难道一个同知抛妻弃子,就没人管得了你了吗你上边还有知府,还有藩台。知府和藩台不管,奴家就去巡抚大人那里讨个说法。奴家就不信,这大明还能没有王法和天理了”
那个粗布荆钗的女人,死命的抱着马文丰大腿无论马文丰怎么使劲撕扯,那女人就是不松手
围观的士绅中有人看到马文丰如此粗鲁的对待那个女人,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有个实在看不过去的老儒眼见此情此景,不禁轻咳了一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马文丰听到那一声轻咳,不禁浑身一颤,暴怒的头脑终于清醒了一些
他抬头看到众人的鄙夷的神色,不由的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自己被陷害了,可是这事儿,他娘的可是黄泥巴烂裤裆,实在有理说不清啊
饶是他马文丰自负宦海浮沉,这一生饱经大风大浪,却依旧对眼前的变故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