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四门大开,一如往常。
安抚使行辕传出命令,因安抚使行辕公差,滋扰平民百姓,为表安抚酬答之意,于城门外特设茶棚,除了热茶,还有些简易的餐食供应,方便往来路人休憩吃喝。
此举并非强制,但大多数路人都乐于前往,因为在茶棚中歇歇脚,不只是免费的,只要出示了路引官凭,道明来路去处,还有好处可拿。
茶棚旁边的官家人,会根据人数多少,货物的种类和轻重,派发银钱补贴,以锦囊装着,颇为不菲,都是中枢钱庄的兑票,走到哪里都是硬扎好使的。
当然,要么急着赶路,要么抱有戒心,不乐意去茶棚歇脚的人,冷暖自知。
进城之后,总有人尾随骚扰,还有官差打扮的人上门盘问,这可就不只是查看凭据,问明白来去,祖坟都让人给刨个底儿掉,稍有个答对差错,少不得便要到官衙中走一遭,还不是甘州本地的衙署,而是直接送到安抚使行辕,没有得力证据或得力的保人,短时间内是脱不得身的。
消息或明或暗,隐隐约约,渐渐传开,玄学的东西,在天朝大地上,最是有别样的魅力,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言,比一纸明令还要有效。
途经甘州的行商马队,或者是入城的小摊小贩,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哪怕绕了远路,也要到茶棚来点个卯,领了官府的霸王好意,才敢进城去。
茶棚前头每日晨昏,都是人流如织,队列排出去很长。
又是一个大队人马回城。
却是大摇大摆直接向城门口行去,城门口儿的闲汉聚做一处,幸灾乐祸,抄着双手,撇着大嘴等着瞧热闹。
等到队伍走近,瞧见当先马车上头的三角形认旗,登时悻悻然散去。
虽然他们不晓得这旗幡上头画着的怪鸟是什么东西,但这花色与安抚使行辕前头的高牙大纛一模一样,安抚使那可是比刺史还要大的高官,他旗下的人手,尽可横着走,谁敢惹了。
这些闲汉自然不知道,这队人马正是从沙州前线转运物资回返的,他们更不知道,这些人并不能逃过安抚使行辕的密切监控。
来去往返之间,少了物资,那是正常,多了人,却是不能不过问。
“这些人,不像是中原汉家人,是哪里来的”有个绿袍官背着手,似笑非笑,质问那押运主官,面前的地上,十来个吐蕃奴隶,反剪着双手,跪成了一排。
“这,这是吐蕃战俘,发卖为奴,沙州大营那边,有大官人体恤咱们顶风冒雪,押解转运物资不易,馈赠了些,聊作补偿”论官位,押运官的位分要高一些,但他没多少底气,点头哈腰,交代得一清二楚。
“发卖战俘我怎的没听闻有此事”绿袍官不依不饶,“馈赠他们的,是何人”
“是夏官衙门的上差,刘郎中通过幕僚馈赠的”押运官随问随答,紧着和盘托出。
绿袍官脸色登时严肃起来,他是狄光远得用臂膀,知晓不少内幕,千防万防,防的可不就是那刘芳敏作耗,试探着问道,“下官要将他们收押讯问,不知可妥当”
“自是妥当,贵官尽管随意,这些吐蕃贱奴,很是蠢笨,不堪大用,只有些力气,可做些粗使差事”押运官很是殷勤,毫不迟疑。
他不知道,他这毫不迟疑的低姿态救了他,免去了一场飞来横祸。
“甚好,打扰了,下官告退”绿袍官笑了笑,心中有数,即便这批吐蕃人另有乾坤,也与眼前这人干系不大。
“带走”
一声喝令,众人将这十来个吐蕃汉子揪起来,向后头拖拽。
蓦地,有一个壮汉抬起黑炭头,甩着臂膀死命挣扎,官差们自然不惯着他,蜂拥而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壮汉也不叫唤,喉中一阵怪异蠕动,嘬唇一吐,吐出一蓬银光,向四周激射而去。
“啊呀呀”
四周殴打得正欢的官差登时倒地一大片,各自捂着伤处翻滚惨叫,庭院中大乱。
旁的吐蕃人趁机挣开,脚踢头撞,将旁边的官差放翻,撒开脚丫子,向着外头狂奔。
绿袍官大惊失色,一闪身,躲在一棵大树后头,却并不担心这些吐蕃人逃跑。
吐蕃人眼看到了门前,来不及欢喜,两扇门板轰然一声四分五裂,迎面飞来。
大批官兵猛冲而入,抡着带鞘的横刀,劈头盖脸一顿猛砸,将他们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局面控制住,绿袍官施施然闪身出来,走到方才口藏利器的吐蕃壮汉面前,掣出腰间长剑,唰地一声,大好头颅飞上半空,鲜血四溅飚飞。
“嘿嘿,这些吐蕃孽障果然有鬼,速速与我带走,枷锁镣铐,一样都不要落下”
绿袍官的怒吼声响彻四方。
然而,绿袍官今日的命运注定坎坷。
人人带伤的吐蕃人披枷带锁押上槛车,一路小心翼翼,没有出现意外,却在目的地又出了岔子。
安抚使行辕不设囚牢,这些囚犯都是拘押在刺史府大牢中的。
绿袍官兴冲冲回到安抚使行辕,向狄光远禀报破获谍探的喜讯,再回过头来,牢房中的吐蕃囚犯,却有两人不翼而飞。
抬头一看,高墙上通气的窗孔已然洞开。
这上头的窗棱格挡,都是钢铁铸成,瞧着无懈可击,但却可以从外头打开,供一人通行,逃出生天。
囚牢两侧都有通气孔,一侧在开在刺史府内,一侧挨着人迹罕至的巷道,贼子准确地选择了巷道一面。
有这两点,足可以证明,贼子对这牢房的格局极为熟稔。
“有家贼”
狄光远亲自来此,见状面沉似水,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吐蕃世子赤德祖赞也在甘州城中,他经历的惨痛,无以言说。
武延基转变战略,从速胜转为持久战,逻些城方面没有因为赤德祖赞的存在,而听从天朝军队的调动,稳扎稳打,意在将论钦陵盘踞的高原以北收复。
由此,武延基对他不再信任,以筹办军需的名义,将他发配到了甘州。
狄光远对他不冷不热,也不实际分派差事,等同将他投闲置散。
这犹罢了,不久前,他收到了表姐没庐氏协尔的家书,他的未婚妻方城县主,香消玉殒,死在一片污言秽语之中。
一夜之间,这个俊逸青年,鬓边竟生出白发。
他的面前,站着的,是他的族人,遍体鳞伤。
桌案上,摆放着一张信笺。
里头说的是天朝西塞大军的调度布局,预言龟兹城、沙州大军驻地,都将生出大乱,论钦陵将分兵西域,建议逻些城趁乱起兵,将论钦陵余部驱逐出高原,鲸吞沙州军队,夺下吐谷浑,重振吐蕃声威。
一应兵力部署说得清清楚楚,活灵活现。
这族人,要他一个签押,以取信逻些城。
“好大一盘棋”赤德祖赞赞叹一声,挥笔落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真假,自有他们去判断。
成败,交给苍天。
若逻些城败了,他便是为天朝建功,再谋一个贵女做未婚妻,想必不难。
若逻些城事成,吐蕃占据上风,他,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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