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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3章 天下熙熙(十七)

    神都,长夏门。

    今年朝贺正旦,各方藩属国使节,已然来得齐齐整整,大多都是酋首国君亲至。

    西南正南的小国小部不说,便是大藩,也来的格外隆重,新罗国王金理恭亲至,铁勒九部的酋长一齐来到,突厥部落中,无论是脑后长了反骨的默棘连,还是自命铁骨铮铮的默啜,都底下头颅,亲自来神都朝贺,游离在突厥边缘的突骑施部执失部,头领已经老态龙钟,仍是驱驰千里赶来。

    因来者都是一方豪雄,即便国小,也当得敬重,义兴郡王李重俊每日里在神都长夏门安喜门两处来回,忙得不可开交。

    眼下,吐蕃使节和倭国使节也将来到,这两家接待完毕,迎迓外藩的差事,便可告一段落。

    “邓寺卿,倭国使节远跨山海,受节气天候影响,来得迟缓也就罢了,吐蕃使节近在剑南道之侧,下了高原,比六诏等藩要近便些,何故来迟?”李重俊摇了摇脖颈,很是酸痛,对即将到来的吐蕃使节颇有微词。

    “回禀义兴王,吐蕃使节上路时辰甚早,但因国内争拗,两次更换使节人选,中道将人撤回,重又在逻些城出发,因此延迟”邓怀玉微微欠身,公事公办,姿态不远不近。

    眼前的郡王,是极有可能成为太孙,或者太子的,但他并没有巴结之意,数年以来,他早已看清,武后当朝,朝局大势,与爵位地位全无关联,谁能上位,都在未定之天,能踩准踩稳节奏,才是王道,恰好,他的恩主权右相,在这方面从无失手。

    再者说了,即便是李重俊本人,仍要唤权策一声师傅或者大兄,多仰仗他提携,才能稳住脚跟,只须跟紧了权右相,便天然占据先手,又何必舍近求远折腾?

    “撤换两次?吐蕃可是有甚大事?来使何人?”李重俊脱口询问,鸿胪寺预先提供的参考卷宗,只简介了吐蕃基本情形,并未提及其他。

    邓怀玉傲然一笑,淡淡道,“吐蕃国主赤都松与大相论钦陵不和,选派使节,未成共识,便各自选人来神都,论钦陵一开始派了自己的长子过来,后又决定亲来,赤都松原本派了重臣,后又改了主意,派了自己的王后和上次的没庐氏协尔一同来”

    “王后做使节?”李重俊目瞪口呆,神都不缺国王,甚至女王也有不少,但让王后来的,还真是开天辟地独一份。

    “哼哼”邓怀玉仰着头哼了声,高傲不可一世,“去年,因论钦陵才与大周鏖战,逻些城方面掉以轻心,只派了宗室贵女前来,恰逢权右相大动干戈,以商道调理外藩忠诚,没庐氏协尔一人,虽有赤德祖赞世子襄助,仍旧遭了论钦陵算计,没能巩固优势,给了论钦陵喘息之机,这次怕是痛定思痛,担忧论钦陵再出阴招,才换了王后亲自来”

    李重俊下意识地挺直了肩背,不须邓怀玉多言,这几日他体悟颇深,外藩如云,上至国主,下至护卫民夫,无不闻权策之名而色变,但又按捺不住时常将权策挂在嘴边,旁敲侧击打问行踪,敬畏有加,爱恨交织的情态,令他真正了解了权策在外藩领域独一无二的地位。

    口中问道,“既是如此重视,赤都松为何不亲自来?”

    邓怀玉笑了,“义兴王有所不知,赤都松赞普能坐稳逻些城,全都仰仗母族没庐氏妻族尼雅氏,现在吐蕃朝中掌权的,大多出自这两大氏族,太后没庐氏赤玛伦,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委派尼雅氏王后和没庐氏贵女来朝,才是逻些城的权势真相”

    李重俊似懂非懂,但看出了邓怀玉无处不在的傲气,大周的清水衙门鸿胪寺,不只对外藩内情了如指掌,还能让外藩各自相争,竞相讨好,心怀激荡,长声一叹,“祖宗基业,我等手中光大,真天朝也”

    邓怀玉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一抹讥诮,腹诽一句,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与权策的党羽圈子接触多了,朝中风高浪急,愈发看得清晰,受了些氛围影响,对这些凭着血脉出身,碌碌无为,坐享其成之辈,不大看得起,哪怕他是权策的学生也是一样。

    未久,吐蕃使团大队人马出现在天际,鼓角争鸣,礼乐翻飞,李重俊率队迎上前去。

    一辆金银包裹,亮闪闪的宽大厚毡车来到最前头,走出个年过三旬的少妇,身上穿着白袍,珠珠串串挂得到处都是,额头正中,一枚蓝色的宝石,格外显眼。

    她肤色微黑,脸颊微圆,眼睛明亮,挂着开朗的笑容,顾盼之间,野性十足。

    “大周义兴郡王洛阳牧李重俊,恭迎吐蕃王后殿下”

    李重俊甩镫下马,躬身行礼。

    “贵人请起,有劳贵人远迎”尼雅氏扯了个灿烂的笑脸,颇有感染力道,只是李重俊弯着腰埋头,并无缘欣赏到。

    简短寒暄之后,尼雅氏回到马车上,邓怀玉先导,李重俊伴行。

    “协尔,依着他们的规矩,我要如何才能见到赤德祖赞?”帘幕放下,尼雅氏笑容收起,沉声问道,显得很是谨慎。

    没庐氏协尔在马车中,叉腿而坐,显得很是随意,歪着头想了想,“依着天朝的规矩,王后要先上奏请旨,皇帝陛下恩准之后,由鸿胪寺转达国子监,赤德祖赞世子方可前来探望,或者在天朝大宴的时候,陛下如果令赤德祖赞世子一同出席,也可成事”

    尼雅氏微微皱了皱眉,“如此复杂的么?那你待会儿便去准备上奏,莫要耽搁了”

    没庐氏协尔没有动弹,耸了耸肩膀,“王后,依着天朝的规矩,现下一直到正月末,皇帝陛下是不处理政务的”

    尼雅氏愕然,本就大的眼睛瞪起来,黑白分明,“这么长时间不理政事,国政如何运作?”

    没庐氏协尔面上的轻松缓缓敛去,眸中说不清是追忆,还是怨恨,“一般说来,皇帝陛下会指定摄政大臣处置政务……”

    “摄政大臣?”尼雅氏只疑惑了一瞬,便脱口而出,“还是要走通那个权侍郎?”

    “他不是侍郎了,他是宰相”没庐氏协尔声音低沉,她上次离京,没有见到权策,心中不托底,空荡荡,一直到现在。

    她已分不清,是为了逻些城的利益,还是为了自己。

    尼雅氏似有所感,动动柔韧微宽的嘴唇,想要劝说几句,天朝的皇孙权臣,实不是眼下的吐蕃能图谋的,犹豫半晌,终究没有说出来。

    马车内一时静默。

    到得洛阳城内,没庐氏协尔掀起窗帷,向外头张望,一年不见,神都大变,更加繁华,人也更多了,但她,仍觉得亲切。

    行经一处大道,前头车马突地一顿,没庐氏协尔翘首望去,一长串缁衣官差,簇拥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进入了一处高门府邸。

    那处府邸的朱漆大门上,高悬着门匾。

    梁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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