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百姓,俱为陛下子民,世间正道,不离名教仪轨,是故,朝廷化育之重,与士林儒术之兴,殊途同归,相辅相成,盖无有抵牾,亦无分高下……”
“……草民太原王昱,值春闱大比之年将至,仰体陛下如天之仁,愿效微力,敢以族中藏书,以馈求学之士,敢辟山林之地,以为学问之所……延请高士大儒,资以钱帛柴米,万人之中,但有一二贤者出,则贤者络绎矣,有兹贤人,华夏之兴,天朝之盛,自不待言……”
“……草民眼界狭隘,窃以为,家国相依,有如唇齿,国朝鼎盛,则宗族繁衍,血食不绝……设若各成体系,互不往来,国衰民敝,毡裘南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道何依,衣冠何存?彼时,高墙壁垒,难以庇护祖产家学,反成祸国灭族之肇因……”
朝会之上,春官尚书严善思,将太原王氏族长王昱的奏疏朗朗成诵。
万岁通天元年已过大半,深秋十月,地方秋围解试相继落幕,都是按照博陵崔氏族长崔仁师提议的糊名誊录法施行,春官衙门与翰林院选派翰林学士担任主考官,地方举荐员额大幅度缩减,且获得地方举荐之后,中枢仍须稽核,不得过关者,不能参与贡试,除了极少有把握打通中枢关系的,大多数士子都放弃了举荐的路子。
在崔仁师之后,王昱成了第二个支持科举改良的士族高门。
相比之下,王昱不只是支持科举,还主张世家门阀解除儒学垄断,开办书院,培养贤才。
宰相班里,站在首位的梁王武三思面无表情,偷眼敲了敲御座上武后的神色,便知晓这一把权策又要得逞。
心头不由腹诽,权策此举,是再明白不过的为王昱和太原王氏贴金,但贴到了武后的心缝里,谁也无可奈何。
可笑那些世家大族,吃了这么多的暗亏,犹自不肯醒悟,对权策趋之若鹜,反倒在自己这个礼贤下士的首席宰相面前,拿捏千年世家的清高姿态。
“呸”武三思暗暗唾弃了一口。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权策一手打一手拉的手法,使得很是俊俏,恩义轻轻受落,仇怨也是结在明面上,不仅令五姓七望识得恩威,不敢妄动,也让朝野群臣,对他与五姓七望的关系雾里看花,难以论定。
听说,清河崔氏有个适龄的嫡支待嫁女,正在试探着要打权竺的主意。
“王昱所奏,诸卿以为如何?”
武后停顿了好半晌,瞟了一眼宰相班中最显眼的人影,笑意悠悠流淌。
先是经济打压,辅之以重刑威慑,再是封住门阀世家子弟入仕的便捷通道,现如今,终于将他的魔爪伸向了他们的命根,此事若操持得当,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怕只有不过百年的日落余晖。
百年?
武后突地有些意兴阑珊,挺拔的身姿缓缓松弛下来,眼神收回,又在权策身上停留了一瞬,青春年少,却沉稳有度,光华内敛,可称重剑无锋。
迂腐之人为古人担忧,有识之士为后人操心,殊不知古人后人,自有缘法,干卿底事?
权策再如何出类拔萃,领袖群伦,终究跳不出窠臼。
武后轻轻摇了摇头。
“母皇,儿臣以为,书院攸关教化大事,由大族开设,难免瓜田李下私相授受之讥,不如效仿国子监,由地方官府开办各级官学,以官家廪禄奖掖学子,庶几可收士林之心,拓贤才之路”
权策微微瞠目,他万万想不到,出来提出反对意见的,竟然是一身明黄袍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李显,他似是觉得自己所言甚有道理,顾盼生威,面上有洋洋之色。
武后吸了口气,一阵阵无力感袭来,令她颇感疲惫,实不想再看李显一眼。
董氏谋害太孙案发后,李显一度失去上朝听政权力,趁着李重福即将婚配的喜气,才得以恢复,却是一鸣惊人。
“呵呵,太子似是不知晓学业维艰,举办官学,并非钱帛即可,书籍珍贵,孤本尤多,大周幅员,何止万里,饱学之士,百里难得一人,或忙碌于科举,或周游于四方,偏僻州府,何处觅得良师?”
武后气极反笑,丝毫不给他留面子,径直开口驳斥。
“儿臣无知,儿臣失言”李显登时狼狈跪地。
“陛下,臣以为王族长胸襟博大,悲天悯人,以天下为家,有古仁人之风,所议乃是造福黎民,甚是妥当”梁王武三思淡然目睹了李显的窘迫模样,回身与权策对视一眼,笑眯眯地道,“臣以为朝廷当旌表王昱善行,不吝官身爵位,以收千金马骨之效”
“臣等附议”权策等人当即出来支持,人群中,还有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
李显呆呆地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怨毒的光芒,旋即又被一阵阵恐慌掩盖,似是所有人都心如明镜,独独他后知后觉。
是何缘故?
“唔,三思所议甚好,着赠王昱检校春官侍郎,封阳泉伯,准袭三代”
武后下达了制令。
其后朝会又处置了不少政务,最引人注目的也颇有几件。
权策辞去通商府尹之职,张昌宗辞去通商府供奉之职,少尹王禄升任通商府尹,这个新兴的衙署得以正常化。
殿中监李峤以翰林学士宋之问督导陇右道荒僻之地学政有功,保举他接替宰相杨再思,升任天官侍郎,武后以宋之问不熟铨政为由不许,转春官侍郎萧敬为天官侍郎,点了宋之问补缺为春官侍郎。
如此天官衙门宗秦客麾下,两个侍郎岑羲和萧敬,俱为权策羽翼。
春官衙门严善思之下,则多了宋之问这个二张人马。
除此之外,担任监察御史不久的张昌期,入了鸾台,为给事中,白衣张同休入仕为冬官衙门营缮郎中。
一时间,朝中衙署各处,遍布二张兄弟爪牙。
李显浑浑噩噩,直到退朝,未曾再开口建言。
朝会之后,送走武后,李显未曾稍作停留,径直离了武成殿,过明德门,返回双曜城。
“裹儿,不可胡闹”一声底气不足的呵斥声传来,却是太孙李重润。
他的面前,蹲着个鼻青脸肿,蓬头垢面的锦衣男儿,正是平恩侯李重福。
“哼,这奴儿无礼,竟敢在母妃面前诋毁于我,不与他些教训,他须认不得此处谁家做主?”李裹儿摆了摆鹅黄色的披帛,羽衣霓裳,飘逸如仙,只是面上的戾气难掩,恨恨骂了一阵,领着一群护卫扬长而去。
“你可还好?”李重润问了声。
李重福连忙站起身,低垂着头,轻声道,“重福无事”
李重润也没有多作安抚,点点头,心事重重,负手而去。
李重福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带着愣气的脸颊渐渐扭曲,李裹儿出宫的事情泄露,牵连到张昌期,张易之打上门来问罪,李重福只得转告韦氏,责骂了李裹儿,却招来一顿当众痛打。
按捺心头无边恶气,李重福身上剧痛,转身要去寻御医,正碰上李显。
“父亲”
“混账行子,作甚要死模样?”李显一肚子邪火全都发泄在庶长子身上,骂得畅快淋漓。
殊不知,无声站立的李重福,一颗心,已然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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