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官侍郎尘埃已定,唐休璟走马上任,此老性如生姜,老而弥辣,接手政务,行事端方,与举荐他的恩主权策并不十分亲近,反倒与中立宰相狄仁杰颇为投契。
军政乃是朝政至重,夏官侍郎职位无法上下其手,已经在训的虞山军,即将开训的万国牌左右领军卫,便进入了朝中各方的视线。
虞山军演训,是相王李旦署理,山头太大,无人能插手。
左右领军卫膨胀,兵员云集藩属万邦精锐勇士,兵额多达八万有余,虽未曾明言改制募兵,但这些兵马自然与其他南衙府兵绝不相类,倒是与侯思止管领的右玉钤卫有些相像,好在经过扶桑都督府两次进献金银,国用充足,钱帛丰饶,足够支应,也就几个言官给事中聒噪几声,没有翻起大浪。
南衙整体渐渐败落,无可挽回,左右领军卫底子强悍,稍加整训,以两卫兵势,几乎可与南衙半壁相抗,十足惹人垂涎。
负责左右领军卫演训的,是南阳王武延基,爵位虽高,却了无根基,才料理了亲弟淮阳王武延秀的丧事,父亲魏王武承嗣抱病在床,妻子永泰郡主李仙蕙又身怀六甲,将要临盆,他分身乏术,常常告假,眼看将要坚持不下,引来不少人虎视眈眈。
被禁足在宫中的安乐郡主李裹儿,也对这块肥肉产生了兴趣。
“……你与南阳王分属同宗兄弟,当此坎坷之时,当前往拜谒,善加存问……南阳王一人撑两家,颇为艰辛不易,又身负重训领军卫重任,万事开头难,可举荐一二贤能,聊以分忧……”
信中充满了颐指气使,居高临下,往日琐碎小事,权当她性子骄纵,武崇敏并不介意,现在用来指派行事,却是分外刺眼。
她通过武崇敏举荐的所谓一二贤能,有两人是出身房州的珠英学士,有一个却是年资丰厚的南衙老将军,这样一个人选出来,不像是襄助武延基,更像是鸠占鹊巢来的。
权策弹了弹信纸,这封信应当是跟着李重润出宫来的,瞟了武崇敏一眼,疑惑道,“这封信,虽有些小心思,却并无多少出格之处,何以会让你生出远离之心?”
武崇敏似是有些羞赧,脸颊微红,“大兄,裹儿与我,关系不同,又许久未见,她圈禁深宫,这封信传出,想来颇费了一番手脚,但通读信件,只见权力企图,不见丝毫温情,岂不令人心寒,大兄素来看重左右领军卫,裹儿聪敏,当有所知,却毫不犹豫指使我行破坏之事,置我与大兄的情谊于不顾,这份心性,算得刻毒,更令人齿冷”
“她毕竟豆蔻年华,又天姿国色,烂漫一些,与旁人有所牵扯,不足为怪,男女之事,只要不及于乱,崇敏都不会深责,但全无心肝,居心下作,坏我兄弟,崇敏绝不能容”
权策将信纸放在桌案上,与薛崇胤的信放在一起,一股股暖意缓缓升起。
他牵挂的少年们,都长大了。
面上缓缓绽开一个大大笑容,望着武崇敏的渐渐棱角分明的脸颊,初见时候,偎依在芮莱身边古灵精怪,再见时,是太平公主府上,他拉着弟弟,怯生生,可怜兮兮。
权策举起手,抚着额头,“去吧,都依你心意,放手去做,万事有我”
“多谢大兄”武崇敏深深躬身,退出了书房,没有忍心揭穿,权策举起手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他那素来从容,巍峨如山的大兄,眼中闪着潋滟水光。
“大兄,我和崇行都不要皇家女,你再好生挑挑”
临出门前,武崇敏蓦地转头,用轻松调皮的语调说道,说完便奔出门去。
权策怔了怔,武崇敏已经跑远,他才轻轻点头,武崇敏对李裹儿的心仪慕艾,他都看在眼中,一度引以为豪,觉得自己牵了一段好姻缘,而今一切成空,武崇敏的心中,定不像表面那样平淡无事。
终是他盲目自信,对不住武崇敏。
权策收拾心情,陪同上官婉儿和李重润一道在府中用了午膳。
在门前送别二人,权策拍了拍李重润的肩头,再次提醒他,“重润,宫禁不比外头,万万要谨言慎行”
李重润虽不解,但却对他的管教颇为受用,连连点头,跨上马离去。
转身面对上官婉儿,权策面上的笑容缓缓收了起来,作拱手状,口中却不是道别之词,“婉儿,将这封信转交瑶环,设法递到御前,来历与宫外韦家人相干”
上官婉儿侧侧身子,挡住众人视线,素手一抬,作还礼状,电光火石之间将信件收入袖中,面色不惊不变,笑容和煦如春风,“权郎君,请代为向义阳公主、天水公主和安戎郡主致谢,悉心款待,婉儿如同在家中一样,舒适得紧”
权策又露出笑容,这话意味深长,带着丝丝暧昧,“承蒙昭容青眼垂顾,若是不耽搁昭容公务,云曦和迟迟,想来也乐意到思恭坊走动”
“婉儿求之不得”上官婉儿挤了挤大眼睛,颇感刺激。
车马辚辚起行,上官婉儿远去,权策负手立在门前,目送她转角不见,才施施然返回府中。
翌日,武成殿朝会。
信阳王武崇敏当朝上奏,以庐陵王府已不复存在为由,请退信阳王封爵,请辞庐陵王府长史。
朝堂一阵哗然。
东宫一系的朝臣都是侧目以对,疑虑深重,武崇敏的父亲定王武攸暨,也是眉头乱跳,看了一眼权策,见他神情从容,便安定下来。
武后慵懒侧坐,精神不佳,听到武崇敏辞官,似是来了精神头,有些戏谑之意,“庐陵王府不在,辞去长史便罢,为何要辞封爵?”
“陛下,崇敏没有功劳,得以封爵,都是因为入了庐陵王府为长史,既是不做长史,自然没有占着封爵的道理,不敢心生妄念,亵渎皇恩”武崇敏对答很是耿直,带着几分愣头青的气质。
“呵呵呵”武后被逗笑了,扶着腰肢站起身来,“你却是实诚,既是朕的皇恩,该是朕说了算,你的信阳王爵位,就留着吧”
“既是庐陵王府不在,却有了东宫,若是点你去东宫为属官,你可有异议?”
不待武崇敏答话,权策便排众而出,抢着答道,“陛下,东宫属官,都是冲要,大多以朝中重臣兼领,或是大儒备位,崇敏年轻识浅,不宜幸进,以免耽误政事”
他这一抢,妥当的将仇恨吸引了过来,让众人,还有御座上的武后,都晓得武崇敏的动作,是有他授意的,恩恩怨怨,也有由他接着。
果不其然,他一出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销声匿迹,只是东宫一系朝臣的目光,更见幽深。
“呵呵,晓得你疼他”武后缓步下了丹墀,到了权策面前,“让他去相王府做长史,该算不得幸进了吧?”
武后离权策很近,温香阵阵,却让他感到刺骨冰凉。
作为武后的心腹,有荣耀,有体面,也有巨大的政治利益,但却逃不过做棋子的无奈命运。
武后此举,大抵是觉得相王李旦势力单薄,想要借机加强一下。
“陛下安排得稳妥”权策硬着头皮应了下来,心头很是难堪。
按照他的本意,武崇敏该去长安避避风头才对的,未料到,反倒去了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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