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南城,晨光苑。
时已深秋,怀胎七月,云曦的肚子越发大了,自有孕以来,她几乎毫无异样,与未孕之前异样的作息起居,令义阳公主如临大敌的一应备办,都落在了空处,到现在,总算露出一点有孕之人的苗头,那便是嗜睡,夜间不说,白日里也有一半多的时辰昏昏欲睡,有时说着说着话,便呼呼睡去。
义阳公主不觉得麻烦,反倒颇为喜欢。
长子权策省心太过,自幼就得妹妹高安公主百般宠爱,后来又加上了千金公主,还有眼下关系更近一层的太平公主,她作为母亲,却几乎没怎么上过心,常有愧疚,好容易儿媳妇进门有孕,本想着尽一尽母亲的责任,却也是个省心的,除了跑跑跳跳令人悬心,旁的异常都没有,不用她怎生费心,好容易出点小毛病,她自是精细看护着。
瞧着云曦在锦榻上仰面酣然而睡,义阳公主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抿嘴露出一丝笑意,真是个孩子,睡觉了都是握着粉拳放在两边,红艳艳的嘴巴嘟着,不时蠕动两下,与权箩幼年时一般无二,可人心疼得紧。
义阳公主歪着头,默默想着自己的儿女,次子从小在兄长护持教导下长成,有兄长功劳荫蔽,一路顺风顺水,性子绵软醇厚,在长安历练了一番,将他的心术能耐也捶打了些出来,用不着操心的,幼女权箩是两个兄长的宝贝疙瘩,虽谈不上骄纵,却也是个有主见不吃亏的,只不知日后的夫君会是什么样子,有权策在,这未来的姑爷,日子怕是好过不得。
念转及此,又想到了侄女儿李裹儿那里,武氏两家亲王的嫡子竞相追逐求亲,风光固然是风光了,隐患却也不少,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仇怨呢。
“哎……”义阳公主长长一声叹息,颇有些愁绪。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过来,一道身影单膝跪在了她的膝下,握着她的双手,唤了一声“母亲”,眼中满是关切。
义阳公主垂下脸,看着自己英挺俊逸,芝兰玉树一般的长子,满心里都是做母亲的骄傲,双手捧着他的脸颊,细细轻抚着,“我儿勿忧,母亲无事”
权策也没有多言,搀扶着义阳公主起身来,离了此间寝居,母子两人在湖边漫步,“母亲,博学鸿词科将开,虽说不是正经制科,但一应流程也是少不得的,过两日,孩儿要去国子监锁厅,府中一应事务,又要累您操劳了”
“说的傻话”义阳公主含笑嗔了他一句,“云曦懂事知礼,还有芙蕖帮着我,也没什么劳累的”
顿了顿,义阳公主有些忧心地问了句,“大郎,朝中可还安宁么?”
权策笑了笑,不管何时,权势名利场上,都不会有安宁的时候,皇嗣李旦和庐陵王李显争抢武懿宗,武承嗣和武三思争抢李裹儿,捉对厮杀,热闹得紧,义阳公主既是问起,他也不瞒着,也免得她多心,简略地提了提,“这些与孩儿,都没有多大干系,只坐观其变就可”
义阳公主缓缓舒了口气,“这些日子,你在府中待得多了些,时常能见着,我还担心呢”
权策听闻此言,登时瞠目结舌,“母亲,这是不待见孩儿?”
义阳公主抿着嘴,笑吟吟瞥了她一眼,垂下头犹疑半晌,开口道,“大郎,女子一生,最重要便是嫁的如意郎君,裹儿是个好孩子,你若是……”
她欲言又止,权策扶着她的手臂,到凉亭中落座,头一次没有斩钉截铁的把握,“母亲,孩儿费心教导裹儿许久,自也不愿见她受苦,然而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根子还在房州那边,孩儿不能应承母亲什么,只能尽力而为”
义阳公主倒也并不纠缠,轻轻点头,与权策说起了往事,“我儿上上心便好,这皇家的女儿,命运便是如此,母亲长成的年纪,在宫中每日里担惊受怕,身边有几个亲近人,给我说些宫中的消息,我最怕的,便是听到外藩蛮夷要和亲,还有就是听到宫中要拉拢哪家门阀世家,这两处,可都不是善地”
权策微微疑惑,“蛮夷倒也罢了,那门阀世家,又是为何?”
义阳公主慈心大起,她似有许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教养孩儿的感觉了,揽着权策的肩背,温声道,“我儿有所不知,那时候,五姓七望远没有今日如此乖顺,素来鄙薄皇家,不肯接纳皇家女,即便迫于形势,迎了皇家女为妇,也是多有刁难,这些世家传承千年,经营出了清贵名望,但有相处不谐,总是皇家女得咎,名节往往遭污,成皇家女联姻畏途”
“母亲放心,天下承平已久,寒门士庶呈勃发之态,门阀世家已然不合时宜,沦落之时不远,孩儿定能为母亲出了这口气”权策拍了拍胸脯,无论什么清名郡望,根子都不过是钱权二字,权都在朝廷,钱嘛,借着倭国的金银铜山,一进一出,能将这些门阀世家的财富挤出一半有余,足可打断他们的脊梁骨,后面再找些由头,徐徐调理,将他们彻底清扫出局。
“母亲有了你们三个,哪里还有什么气?只盼着来日云曦生个乖孙,母亲便知足了,昨日里甄氏过来,那小郑冀,粉团一般,可是讨人喜欢得紧……”义阳公主眉开眼笑,满脸都是乐呵呵的憧憬。
“公主,主人,太平殿下来了”花奴跑在前头来禀报,后头权祥亲自引着太平公主过来。
说话间,太平公主已经到了面前,跟义阳公主见了礼,亲亲热热寒暄了一番。
“太平,今日就在这里用午膳,晨光苑的厨子都是突厥来的,做的羊臂臑最是拿手,大郎这么刁钻的胃口,都叫声好呢”这么段时日过去,义阳公主待太平公主已经拿捏得很是自然亲近。
“是,义阳殿下”太平公主欢声应下,她还有些许尴尬,称呼上就是个难题,关系初变,还觉得义阳殿下的称呼很合适,但总觉得不够亲热,又想不到更合适的,颇为纠结。
目送义阳公主迈步离去,太平公主挽住权策的胳膊,两人离了凉亭,沿着湖边漫步。
湖水剔透如同琥珀,深秋风硬,吹动一湖碧水,拂在脸上,带着潮湿的寒意。
太平公主很是喜欢这种幽凉的感觉,张开双臂,面朝湖泊,闭目迎风,神情享受。
权策心中一动,伸过手,环住她的腰肢,头轻轻一歪,靠在她的头顶,温香软玉满怀。
湖边一时静谧。
太平公主很是不舍扰乱此时情调,但心头的事情,又实在干系太大,忍了又忍,简略道,“大郎,庐陵王兄与我一封书信,言及裹儿婚事,请我参赞斟酌,还说你是裹儿这一辈人的长兄,让我多征询你的意见”
“长兄?”权策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这下可好,不只是同辈人,连长辈都将他当成小一辈的老大了,王晖这个真正的长兄,怕是颇有一番憋屈。
“大郎,我当作何反应?”太平公主仰面靠着权策,努力看着他脸颊的一角。
“这当是庐陵王的试探,不必多作反应,静等后续动作便是”权策心中有了底,区区一个征询,不能让他名正言顺干预裹儿婚事,也不能让庐陵王高枕无忧,从两处泥淖中脱身,只要他不流露出反对之意,庐陵王定会再进一步。
那时,他才有主动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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