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思恭坊。
上官婉儿的私宅在这里,老御医蒯世金的宅邸也在这里,相隔不远。
绝地前去叫门,权策负手站在门前,打量这处宅邸,规制比上官婉儿的还要大上几分。
此间虽大,童仆如云,却难掩冷清,这位骨鲠圣手,一身绝技,却没有娶妻纳妾,没有过继子嗣,也没有立馆收徒,孑然一身,似有专一守身之意,荣国夫人故去这么久,武后还念着他这一丝香火情,年节庆典,屡有加恩赏赐,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原因。
只是不知,这蒯御医,是真的情之所钟,还是刻意为之,别有所图。
“主人,蒯御医来迎您了”占星在边上提醒,说起来,他假假的也算是杏林中人,对医不打诳语闻名的蒯世金有几分敬重在。
权策回过神来,上前几步,才看了蒯世金一面,先前的两个猜测,全都烟消雾散,这是个身材高大须发皆白的老人,但却没有一点老年人的柔和圆润,反倒如同少年人一般,躁气满身,全身乱动停不下来,脸色难看,很是不耐烦的样子,即便是碍于身份出来迎客,手中却还捏着一株药草。
医药成痴,所谓子嗣香火,对他而言,大概都是无谓之事。
见权策趋步过来,蒯世金拱手躬身,“贵人下降,老朽有失远迎,失礼了”
动作虽勉强,但却不差礼节,权策快走两步,搀扶他起来,“蒯御医言重了,权策后生晚辈,今日冒昧来访,是我的不是”
蒯世金神色好看了些,摆手道,“贵人事忙,老朽也不多客套了,不知此来有何见教?”
权策哭笑不得,倒是没见过在门口就问来意的,这待客之道也是新奇,以他的性子,也是不耐繁文缛节的,但这次不同,他非要好生盘桓一番不可,“老御医,所谓医者父母心,权策特意来访,茶汤未曾饮用一口,便开口谈及正事,可是老御医对权策有所成见?”
“老朽不敢”蒯世金老顽童一般撇撇嘴,伸手迎客。
进了庭院,地面上杂乱地摆着些医药器具和草药,侍女们正在忙碌收拾。
正堂坐定,权策四处打量,室内的物件不多,摆放随意,也没有多作修饰,但细看都是价值连城之物,有一个纯金打制的人体图,筋脉穴位以各色宝石点缀标注,甚是显眼,一个紫檀木的雕花漆盒悬在旁边,装满了大小长短不一的银针,精巧万分,“蒯御医,素闻您长于外科,针灸内科也有涉猎?”
蒯世金抬眼挑剔地看了权策一眼,似是很不想与他个门外汉交流医术,半天只冒出了四个字,“医道相通”
权策也不以为忤,顽强地东拉西扯,消磨时间,任凭蒯世金如何不待见,就是不肯抬屁股走人,看似有滋有味品着茶汤,事实上这种掺杂了浓重香料的茶汤,他是厌恶至极的,喝了好半天,连个表皮都没有喝下去。
蒯世金无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药草,反将一军,“贵人若是有兴致,不妨与我一道打理一下药草?”
权策嘴角牵出一丝笑意,“老御医,权策没有这份本事,只是,我有一从人,颇为熟稔岐黄之术,若老御医不弃,可以指点他一二”
蒯世金眉头一轩,傲气上脸,正要应下,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霍然起身,死死盯着权策,“老朽行医,只图救治人命,不管他是高官权贵,还是贩夫走卒,也不管是九世善人,还是罪大恶极,要是贵人用的是药石,却不是为了救人,还请速速离去”
权策也站起身,眸光淡然与他对视,面色平淡如故,轻声漫语道,“老御医,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敢请赐教”遭无形的气势压抑,蒯世金喉结动了动,勉力挺直身板,亢声回应。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权策以吟咏的腔调,将这句话吟了出来,双目微阖。
蒯世金听出权策言语之中的凌厉煞气,身子微微颤抖,他也在权贵丛中打过滚儿的,深知其中风波险恶,狄仁杰才来不久,豆卢钦望便召见,还试图将他牵绊在相府中,眼前权策又来,想必随后还会有人插手,只是这插手之人,气运差了些,遇到的上家,不再是困于局中,一味就事论事的狄仁杰,而是一出手就破局要命的煞星。
“贵人有何安排,老朽从了便是,何苦为难于我?”蒯世金声音中带着乞求。
“还有一句话,叫做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他们自己要找上鬼门关来,我又何忍拒绝?”权策轻笑一声,带着些开解的意思,“老御医不必介怀,以你骨鲠圣手的名望,即便真有人遭遇不幸,也定然是天意如此,人力难以挽回”
面对权策如沐春风的温言抚慰,蒯世金身子却一阵阵冰寒,他很想要问一句,若是他执意不从会如何,但他不敢,那个笑吟吟的温润君子,定会回他第三句话,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他突然有一种作茧自缚的感觉,刚正耿介的声名,一辈子汲汲以求,眼下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他不想死,放不下名望荣耀,也放不下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医理药石,瞪着权策问道,“此事之后,贵人将如何对我?”
“为我所用”权策也不回避,回答得很是明朗,“老御医且放心,不到非常,权策不会扰你清净,说起来,老御医身上最要紧的,却非医术,而是名望,权策只会珍视这一点,绝不容它蒙污”
蒯世金转过身不理他,看了看占星,“是他么?”
权策摇头,拍了拍巴掌,花厅的雕花屏风外,闪过一道人影,穿着蒯世金身边药童一样的服饰,“徒儿咒日,见过主人,见过师尊”
占星胡乱摆摆手,他很无奈,作为一个生来逆反的刺儿头,教出的徒弟,却一个比一个规矩,满满的都是挫败感。
蒯世金明白了,也不再搭理权策,佝偻着腰背出了正堂,咒日跟了上去,见他跨过门槛吃力,伸手扶了一把,过了门槛之后,便立时松开,他是有师门的,为了任务,可以做药童,但不会讨好别人,给师尊心上扎刺。
蒯世金微有些意外,看了咒日一眼,挤出一丝笑意,倒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占星撇撇嘴,翻了个白眼儿。
蒯世金带着咒日去庭院里翻检药材,权策终于放下了手上那杯闻上去就令他反胃的茶汤,到窗前,负手远望,心中有期待,也有隐隐的兴奋,会是谁呢?
没有让他们等多久,一炷香不到,门前一阵慌乱嘈杂。
“蒯圣手,快着些,临淄王殿下坠马了……”内侍身量不高,还有些稚气,正是高力士,高延福被贬去做苦力,他便接班成了临淄王李隆基身旁的内侍统领。
蒯世金蹲在地上,闻言往前一扑,咒日双手将他扶抱了起来,有一只手距离他的咽喉,不过数寸,他低头一看,蓝汪汪的袖箭,寒气可闻。
“新安县公,这,是临淄王殿下……这,当如何是好?”蒯世金不敢妄动,转头去问权策,眼中充满了乞求,这可不是一般的权贵,皇嗣诸子当中,出类拔萃之人,真要……
权策迈步走了出来,“既是临淄王坠马受伤,我也入宫去看看,蒯御医,走吧,临淄王身份贵重,还要请你用尽全力才好”
蒯世金登时万念俱灰。
权策翻身跨上玉逍遥,握着缰绳的双手,微微颤抖。
李旦显然很想赢这一把,竟然用李隆基坠马来绊住蒯世金。
赌注越大,输的越惨,却之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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