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州城外,契丹大营。
李尽忠像是一只老雕,盘踞在虎皮座椅上,声音冷飕飕的,“战损如何?”
“可汗,此战,我军死四千余,伤六千余,失踪……失踪了五千多人”跪地禀报的,是他的亲军千夫长,颤巍巍说着几个数字,自己都心惊肉跳。
“失踪?”李尽忠声音冷冽,冷哼一声,“跑的是哪个部落的?”
“是纥便部,头人领着,趁乱跑的,还卷走了不少的粮食”千夫长眼神闪了闪,纥便部乃是孙万荣的舅家所在的部落,一向自行其是,跋扈不群,对李尽忠阳奉阴违,不是一遭两遭,李尽忠为了大局,都隐忍过去,岂料这次,听了几声爆炸,竟然连临阵脱逃的混账事都做了出来。
“跑?哼,跑了倒好,清净”李尽忠冷笑,“他要是能将纥便部的勇士们带回辽东,也算是做了一桩功德”
千夫长琢磨了下,咋咋舌头,要跳出大周的包围圈,便要绕着涿州绕一个大圈,几人几十人倒有可能,兴师动众五千人,可能性太低。
“你退下吧,去将独活头人、芮溪头人给我请来”李尽忠挥挥手,盘算着自己的家底,满打满算,不足五万人马,胜州久攻不下,人困马乏,是到了该做决断的时候了。
两位头人的营帐就在附近,来得很快。
李尽忠招呼他们落座,命人拿来酒囊,问出了心中所想。
听了李尽忠的咨问,独活头人灌了一大口酒,立刻开口,显然是早就想过,“可汗,我是大老粗,有一说一,我的想法,咱们撤了吧,向前打打不出来,大周兵马源源不断,跟那巨蟒似的,耽搁得越久,勒得越紧,不如趁现在,豁出去趟开云州和涿州之间的封锁线,杀回东北山林里,跟孙万荣头人合兵,到了那儿,那就是咱的天下了,不怕他谁,而且啊,以我的经验,大周的将军啊,都只想着立功,只要咱们要退,没人会较真追着咱们打”
李尽忠点头附和着,“说得在理”,只是脸色却沉了下来。
芮溪头人看在眼里,连连摇头,“独活头人说得不对,咱们打生打死两个多月,死了多少勇士,就这么灰溜溜的回去,旁的不说,靺鞨、室韦的贱人,一定会扑上来咬咱们,后突厥在燕山那里,还屯了大军呢,我想啊,退还是得退,但是体面还是要,先打个气势如虹的胜仗出来,再风风光光回去,找机会向神都的女皇帝服个软,说几句漂亮话,封赏赐,定是少不了的”
“说得轻巧,我给你算算”独活头人一口浓痰吐到地上,早就看芮溪头人个马屁精不顺眼,捏着粗壮的手指头比划,“并州、蔚州、云州、涿州,眼前的胜州,都有重兵大将,你能打哪个州?你打下一个,我脑袋给你当夜壶”
芮溪头人梗着脖子不服气,“当日苏仁师还不是十万大军,可汗还不是都给拾掇了,只要动脑子,有什么不可能?”
“大周那么多兵将……”独活头人一跃而起,在他眼前挥舞着拳头。
“且慢,大周将领都爱功劳,都想抢功劳,我要是把招降的大功劳送出去,他们会怎么做?嘿嘿嘿”李尽忠眸光大亮,奸诈的笑声喜气洋洋,力不如人,总算又找到了使阴招的感觉,舒坦。
“可汗是真要降?”独活头人和芮溪头人都皱起了眉头。
“混账话”李尽忠叱骂一声,拍着芮溪头人的肩膀,傲然一笑,“不过是以投降做饵,去图谋你说的一场大胜,哈哈哈”
“可汗英明,但是向哪个投降,最能得利呢?”芮溪头人紧跟着捧上。
“且待我细细斟酌,选个妥当的人选,这盘棋下好了,我等未必不能反败为胜”李尽忠声音低沉渺远,三角眼中,机谋深深。
傍晚时分,胜州都督府,凉亭里。
权策忙里偷闲,与郑重隔着桌案,对坐小酌,权策的膝盖上,坐着郑重的大胖儿子郑冀,小小的人儿,已然颇有阅历,是经历过战火的人了。
虽是偷闲,还是有些公务要了解,尤其是人,郑重将自己的见闻理解一一道来,“姚铸以谄媚为能,无德无术,张九节德行俱佳,可用之才,只是家仇太重,有些偏执,唯有姚崇,此人精明强干,颇有胆魄,可担重任”
权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武三思那榆关道安抚大使行辕,关防如何?”
“不甚紧密”郑重轻咳了一声,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姚铸身边,有张九节的人”
权策诧异,“张九节怎会对姚铸用间?”
“都是仇恨迷人眼”郑重叹气。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权策岔开话题,说起了私事。
两人倾盖如故,兄弟相交,阔别已近四年,互道别来情景,郑重感慨,“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弟妹,约两年婚期,届时你已二十有二,却与我成婚之时年纪相同”
郑重的妻子甄氏权策是拜见了的,听他提及云曦公主,停杯默然片刻,苦笑道,“若你想早日见她,却是不难,火中送碳难,锦上添花易,待李尽忠败相已露,他那松漠辽东两地,有的是人会去撕咬,后突厥,当不例外”
郑重收了口,良久后,叹了口气。
“郑兄不必纠结,怎么见都是见,若能兵戎相见,也是奇景”在郑重面前,权策毫无顾忌,悠然自嘲,俯身将额头抵着郑冀的小脑袋瓜,戏谑道,“乖乖贤侄,快些长大,叔父为你寻一绝代佳人为妻”
郑冀却哪里懂得绝代佳人能不能吃,脑袋发痒,只管咯咯直乐,藕节一般的手臂胡乱挥舞,腿脚也一蹬一蹬的,欢脱得很。
不远处,甄氏和谢瑶环带着一行侍女漫步走来,撤去桌案上的残羹冷炙,换上爽口清淡的小菜,见状也是喜欢,“都说君子抱孙不抱子,原以为只有夫君不拘泥常理,却不料小叔也是这个性子,没个严厉的长辈,日后这孩儿却是难管教了”
谢瑶环侧坐在权策身旁,与他挤了一张坐席,也是凑了脸蛋过去逗弄郑冀,这小子却像是饿了,淌着哈喇子的嘴巴,扑上来,就在她脸上啃了一口。
“呀……”谢瑶环唬了一跳,扒着权策的肩膀躲到他身后,郑冀以为在做游戏,笑得前仰后合,更是欢实了。
谢瑶环童心大起,便依偎在权策身上,与他玩闹了起来。
郑重眉头微蹙,闹不明白他们二人是什么路数,茫然往旁边看去,甄氏冲他使了个眼色,举起酒壶为两人斟酒,满满一杯。
郑重福至心灵,举杯邀饮,“大郎,来,将那臭小子交予谢娘子,满饮一杯”
权策举杯相应,没片刻,甄氏也举了白玉酒杯来敬他,权策自没有二话。
没多久,暮色渐深,权策醉眼朦胧,渐渐觉得有些不对,这郑重两口子竟是存心要放翻他是怎的,可惜他醒悟得晚了些,又是几杯就下肚,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
甄氏搀扶着也已经五迷三道的郑重,抿嘴道,“哎哟,却是失礼了,谢娘子,我家夫君酒醉,犬子年幼,怕看顾不得小叔,劳烦你了”
谢瑶环檀口微张,面上有几分佩服,这郑夫人却是深藏不露,饮了那么多酒,面不改色心不跳,再琢磨她话中之意,不由面红耳赤,低着头不敢看人。
“呵呵”甄氏轻笑了一声,扶着郑重去了。
深秋白露,夜间凝霜,门外风寒,室内红烛冉冉,照出一室春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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