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府,克己小院儿。
武攸暨很晚才离去,两人一道用了晚膳,又喝了顿小酒,与权策交游,总能让他脱现实,忘记自己头顶上高耸入云的绿帽子,忘记自己凄凉逝去的妻,忘记太平公主挑衅鄙夷的眼神,也忘记兄长毫不留情的叱骂。
兄长武攸宁是建昌郡王,已然高居纳言之位,与武三思并驾齐驱,距离宰相一步之遥,令他参与共谋,光大家业,他冷峻拒绝,不欲掺和朝中腌臜事,骨肉两兄弟险些反目。
转过身,见到无欲无求,专心学琴的权策,虽明知他也渐渐涉足朝中争斗,却主动奉上自己的官爵名义,任他使用,心甘情愿。
人与人之间,果真有缘分二字乎?
有的,他和太平公主就有。
他前脚刚走,太平公主后脚就到了,挽着松松的髻,不施粉黛,不戴佩环,披着轻薄纱衣,步履轻盈,像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
权策正在沐浴,听到外间小丫鬟的通传,赶忙跳出浴桶,草草擦拭干净,穿上衣衫,披散着一头乌黑的湿,光着脚冲将出来。
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见到太平公主正歪在正堂坐榻上,惬意的吃着零嘴儿,时不时在旁边的琴弦上抹上几把,他一口气泄光,平复了下喘息,缓步上前,“权策拜见姨母”
“咯咯咯”太平公主笑得欢快,“大郎狼狈的时候,却比平日可爱了几分”
权策无法认同这个观点,拧了拧自己的头,滴滴答答,水滴不停掉在地上,聊表抗议。
“好啦,过来,姨母赔给你”太平公主心情好得过分,迈着小步子将他拉到坐榻上坐好,跪坐在权策背后,接过丫鬟捧过来的锦帕,一绺一绺地给他擦拭,一边擦拭,还一边哼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要是姨母的心情,每日都像今日这样好,世上怕就没了夏秋冬三季”权策端正坐着,拍着马屁试探。
太平公主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接着为他擦拭,动作更加轻柔,过了许久,头擦得差不多,背后一暖,太平公主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新任的太常博士蔺谷不是你的人吗?今日总算说通了欧阳通这个老东西,让他看顾一下”
权策眉头微皱,欧阳通是太常卿,正是蔺谷的上司,“姨母费心了,蔺谷年纪还轻,在正七品上再历练一段时日,也是应当”
太平公主哼了一声,说不出的娇慵,“蔺谷只是顺带,是那刘行感,当了尚衣奉御没几日,又好高骛远要当祭祀官,要是他有你半分智慧,我不晓得省心多少”
权策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出声,他觉得太平公主的御下功夫有失偏颇,将自己的马仔惯得不成样子,关键时刻如何能派上用场?而且令手下官员都关联起来,合力是有的,一旦有事,势必遭人顺藤摸瓜,难得幸免。
“那欧阳通对你颇有兴趣,你得空了,去拜访一下他”太平公主轻声交代。
“哦?”权策微有些意外。
“他是欧阳询的儿子,听说你随丫鬟练习褚体,颇为推崇,说你赤子心怀呢”太平公主声音越小了。
权策身上一凛,说起欧阳询,他是有印象的,唐人楷书第一,他虽对书法一道涉猎不多,大名还是听过的,他所知的,还有关于他的一桩事,欧阳询的儿子,是死于立储之争,武承嗣凌逼百官立自己为太子未成,大肆报复,将朝中宰相牵连诛杀过半,想来欧阳通便是其中之一。
权策沉默的时候,背后小小的鼾声响起,太平公主不晓得何时,竟然睡着了。
夜色深了,寒露落地,凉意刺骨,权策轻轻唤了几声,“姨母,姨母醒来”
太平公主迷迷糊糊醒了,早有香奴带着几个丫鬟将她搀扶起来,呢喃着交代,“大郎早些歇息,明日姨母要宴请史务滋和刘行感,你来陪客”
“是,姨母”权策见她执迷于让关联的官员相互联结,心中摇头,却只能应下。
今夜注定不平静,权策刚刚躺下,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同时出现在他的床榻边,一个很熟悉,是绝地,另一个带着点清香,青蛇娘子。
权策懒得再穿外衣,只穿着里衣坐起来,无奈地道,“你不能总是这么任性”
青蛇娘子却不理会他,径直道,“云弘嗣那边有些马脚,我有把握说动敖汉,办了他”
“不必,你们是陛下的人,不是我的人,分际一定要守清楚”权策神色严厉,“再说,此事与来俊臣也有些瓜葛,我不做的事情,他会做”
“你是担心我暴露?”青蛇娘子神情幽幽。
“不,你们会名正言顺被派去,然后,我要你脱身”参与朝争,不代表不行阴暗手段,只是将阴暗手段,埋藏得更深更深。
“脱身?脱什么身?”权策的大棋,青蛇娘子不懂,但她信赖权策惯了,得不到解释,便不多问,一脸迷惘地窜入黢黑夜色中。
绝地看着她麻利的手段,微不可查地笑了笑,转身道,“主人,来俊臣派了一个监察御史带着几个官差去了陇右,他若是不走暗路,我们的谋划,怕没有效用”
“狼行千里吃肉,是狼,终究是要咬人吃肉的”权策躺在榻上,安然入睡,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
绝地摸了摸鼻子,自家这主人,这几日似乎不做噩梦了?
陇右道,狄道郡,太守府。
云弘嗣望眼欲穿期盼的升官旨意,终于到了,虽然是平调,仍旧是正四品,但是殿内少监是朝中显位,殿中省的佐2官,官署在宫廷左掖,直接为帝王执役,乃是天家近臣,权柄虽不大,但却是亲贵体面的差事。
他很满意,怀着感恩之心,盘算着回京之后,该预备一份隆重的谢礼,送往李相爷府上,还得书信一封,令自己的嫡长女好生服侍丈夫,守好妇道。
神思翩飞了片刻,又打起精神,眼前有一桩邪门事儿,得小心应付,他从来没见过,升官的宣旨官,是御史台的御史,这些没事找事的畜生,与老鸹没甚区别,来充当喜鹊,实在太过违和。
“云太守切莫惊讶,日后陇右道的升官旨意,都由我们来宣达”那监察御史年岁很大了,当初权策进入御史台当侍御史的时候,他就是监察御史,如今权策的门下走狗也成了侍御史,他仍旧是监察御史,这些升官财太快的,无一例外都是他娘的奸佞,憋着一肚子邪火,还要拖着苍老的身躯,长途跋涉,来执行那奸佞的劳什子离任审计,真真没了天理。
“离任审计?”云弘嗣脸色先红再紫,又变得青白,“呵呵,这是朝中新政?”
“正是,的确是新政”老御史皮笑肉不笑,“云太守是头一个享用新政的地方大员,我等也新上手此事,没个经验,难免准头有些差池,得罪之处,见谅见谅”
老御史拂袖转身,抖起了官威,“来呀,将此间案牍卷宗一体封存,持本官驾帖,令折冲府移防本地府库,不许进不许出”
云弘嗣一口老血憋在喉咙管儿里,眼珠子急转悠着,盘算该如何打点过关。
为官一任,热÷书敛一方,他自从得知要调回京师,正经干了几票大的,突然来这一出,是哪个干的混账事。
心中痛苦呻吟,朝中,朝中必有奸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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