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宿卫,体面是体面,也有难言之苦,每逢佳节,便要尴尬一遭。
在节日里当差值守,是个苦差事,即便东都千牛卫军纪森严,抱怨牢骚的也很是不少,权策的值守排班是侯思止亲自关照过的,都排在上午,两个时辰便下值,自然不会有这等烦恼。
他怀着满腔恻隐之心,与一位急得跳脚的同袍换了班,当然不是正月十五的,他要是敢在今夜当班,怕是要被家里人念叨死,换的是明日的,正月十六,从白日上午换到了夜里,那位同袍据说要在正月十六夜里相看未婚妻子,说的有鼻子有眼儿,不少同袍对此嗤之以鼻,大街上的姑娘都可能是未婚妻子,随时想起,随时去看便是了,何必定要在十六夜里相看,将那人取笑得满脸通红。
权策信了,慨然应允,倒是颇博得些仗义名声。
正月十五日夜,元宵佳节,洛河天津桥,天上圆月幽幽,地上灯光璀璨。
桥上有各式各样的活物形态的花灯,不规则的点缀在桥栏和桥面上,栩栩如生,洛河上,漂流者数百朵睡莲宫灯,随流水四处游荡,颇是写意绚烂,最是别致的,还是半空中漂浮着的圆形彩灯,据说内里点着红色的蜡烛,价格极是昂贵。
因武后要驾临,洛阳府衙的官差将天津桥四周划成了好些区域,以差役作人墙,相互隔离开来,王公勋戚,高官显贵,自然是离桥头最近的,各级官员稍远一些,本地士绅大族次之,真正留给普通百姓的活动区域,已经远在百丈开外,怕是踩着高跷也见不到武后的尊容。
义阳公主府凭借着两个公主,分到了一块视野比较开阔的地段,四个坐榻席位,一方小几,上面放着些茶水点心,极是简陋,再看隔壁高安公主府的,只有两个坐榻席位,连小几都没有,高安公主并不在意这些,自顾自带着权竺和权箩指点着花灯,同来的王勖却是不然,一点没有过节的欢喜劲儿,眼睛直勾勾盯着折转弯的上首,那里是太平公主府的席位,三面格挡,像是个豪华精致的包厢。
除了太平公主,武氏宗亲王公的席位,也都轩朗敞阔,陈设布局处处匠心,王勖的脸上阴郁无比,几乎能挤出黑水来。
权策无声叹息,后背被轻轻抚摸了一下,回首看,是母亲义阳公主,只见她淡然一笑,指了指随风飘到岸边的彩灯,“大郎,这鬼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权策笑了,点点头,转过身陪她坐下,开始献宝,“母亲,这种彩灯里的蜡烛,都是特制,热气不多,若是用好一些的蜡烛,这彩灯可以一直往上飞,飞到天上去,若是您有什么心愿,可以让彩灯为您传话给上苍,定能如愿达成”
义阳公主只是看着他,并没有说话,与其将心愿寄托在彩灯上,还不如寄托给儿子。
“真有这等好物事,大郎是否也该孝敬孝敬姨母?”太平公主清冷的声音传来,此间及周围笑闹声顿止,她身边从人如云,各个相关衙门口,都有佐贰官陪侍,端的威仪不凡。
“臣权策见过太平公主殿下”权策躬身行礼,众人也都跟着站立起来,长幼有序,义阳公主和高安公主都比她年长,即便她地位尊崇,行礼却是要不得的。
太平公主眉头一掀,凤目含煞,强自按捺住,微微垂首道,“诸位有礼了,权策,你随本宫来”
袍袖一拂,带着众多从人径自离去。
权策安抚了母亲,跟亲人们小别,追随在太平公主身后。
“权策,本宫待你如何?”太平公主止住从人,自顾自沿着河堤行走,所到之处,自有差役清出一条步道,令她从容步行,两边的百姓雀跃着围观这位天之骄女。
“殿下对臣关爱备至,臣铭感五内”权策小心应对。
太平公主嘴角微挑,轻哼了一声,“男人的话,本宫不信……走吧,母皇就要来了”
权策躬身领命,遥遥看了义阳公主府的席位,不无遗憾,与经营权势相比,有时候他更期待与家人团热÷书在一起的日子。
武后身边王侯将相云集,权策的身份,只能站在边边角角的地方,默然做陪衬。
元宵节的与民同乐,先是华丽丽的宫廷歌舞,再是民间百戏表演,随后宫中赐下钱帛宫饼,分散到百姓手中,武后走到天津桥中央,举杯与群臣共饮,接受臣民恭贺朝拜。
将到尾声之时,洛水河中波澜涌起,如同涌出甘泉一般,汩汩冒泡,出现的是一尊金色的莲花台,一副血红色的佛陀画像在其中跃然而起,高达两百余尺,在莲花台上徐徐四面旋转,令四周百姓看得清清楚楚,其后,莲花台冯虚御风,缓缓向天津桥飞来,稳稳落在武后面前。
权策侧耳倾听,“哗啦啦”的水声和铁链声不时响起,这水下也不晓得有多少人,在为这个神迹贡献艰苦的人力。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百姓并不晓得这其中关窍,这一幕比起宫廷舞蹈和吃食,更令他们兴奋,山呼声如同排山倒海,洛水的河水为之生波。
武后高高举起双手,如同暗夜里的皎皎日轮,独一无二,光耀四方。
“权策,你素有捷才,观瞻此情此景,可有一二言语,可为朕助兴”武后左手抱日月,右手甩乾坤,矗立桥头,天地一人。
权策躬身上前,弓着腰背,努力不要引人注目,“臣不闻倾城拜贺之声,只见陛下驻足之地巍峨万丈,故而有一句残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朕身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武后仰天大笑,豪迈笑声传出老远,百姓只见帝王恣意,群臣却听得清楚,就算倔强如王勖,也不得不为之俯首。
笑罢,武后上前赏玩佛像,薛怀义在侧,趁机说道,“陛下,这是臣刺破膝盖,以鲜血涂抹而成”
武后面上只是笑了一笑,眼中颇有嘉许之色,转眼见莲花台上有几条水藻,眉头微蹙,另一侧沈南缪快步上前,伸手拂拭,微微不慎,被锋利的金属架子刺破了手指,鲜血溅在了佛像上。
沈南缪立刻跪拜请罪,嘴角却露出阴险的笑意。
佛像上,人血与佛像泾渭分明,一边鲜亮凝热÷书,一边暗红流散,对比卓然。
武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旋即隐去不见,摆手令沈南缪起来,幽幽叹了口气,眼睛扫到薛怀义身上,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鄂国公有心了,摆驾回宫”声音不冷不热,却疏离于千里之外。
薛怀义浑身发冷。
沈南缪打他身边走过,轻笑了一声,声音细细,听在他耳朵里,却如洪钟大吕。
他眼前一黑,只觉得漫天遍野都飞舞着嘲讽和耻笑的眼神。
使劲儿甩甩头,他转身看向权策。
权策也在看他,冲他摇摇头,满眼叹息无力,很是费解,往他的方向迈了一小步,戛然而止,转而去跟家人汇合,抱起权箩,在清脆的童音中,渐行渐远。
薛怀义踉跄了几步,靠在了桥墩上,踢翻一个睡莲灯,火苗点燃了他的袈裟,他猛地将袈裟脱下,抡圆了在地上摔打,火苗已经熄灭,他还是摔打个不停,口中嘶吼,犹如困兽。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