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视野可及的尽头,一黑一白二鬼蹦跳而来,他们手持锁链,步履诡异。我记得他们,曾误入幽冥鬼界时见过他们。
白面鬼身上挂着一摞哐当作响的风铃,冗长的舌头因长距离奔波略显干涩。他看到我似乎还颇为友善地咧嘴一笑。
黑面鬼紧赶慢赶地跟在白面鬼身后,呼呼直喘气。看样子,他们是奔我而来。
民间传说,人死后会有黑无常,白无常两位鬼差将魂魄带回地府,想来他们这次就是奉命将我捉回地府的。
地府阴暗潮湿,不见天日,我本是十分抗拒去的。但此刻的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去哪都是一样。
我将月老赠予我的佳酿放在彼岸花海之中,我原想将佳酿留到我和容忌洞房花烛时,眼下再无机会享用了。花颜醉向来爱美酒,如若他寻我来到此处,必是能发现的。
我起身的功夫,白无常就已经蹦跳至我的眼前。他眨着大如铜铃的眼睛,讪讪笑道,“小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今儿个怎么不倒着走了?”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毕竟,被他在风中随意飘摇的舌头甩到,可不是什么好事。
黑无常气喘吁吁地赶上,“唉,别提了!近几年,凡间通向幽冥鬼界的通道干涸地要命。倘若我们倒着走,头皮都要给焦灼的地面烫掉!”
白无常鸡爪般枯瘦且尖细的手顺着他的乌黑的头发,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万一烫坏了我这举世无双的秀发,我会因此衣带渐宽,日渐憔悴的!”
我实在看不出他如稻草般杂乱无章的头发有一丝一毫的美感,但也不好出言伤了他,在我看来,他是个内心敏感且十分渴望关怀的鬼。
“小娘子,跟我们回凡间吧!”黑无常亮出手中瓦光锃亮的弯钩,看上去甚是锋利。
“嗯?”我不甚困惑地望向他们,“我在凡间肉身已死,如今和你们一样都是轻飘飘的死鬼,去凡间作甚?”
白无常冗长的舌头上口水迸溅,他眉飞色舞地在我面前转着圈,“我们伟大的鬼王酷爱作画,我们自然是要去搜罗些文房墨宝,好带回去孝敬孝敬鬼王他老人家。”
鬼王?不正是顾桓么!我扶额一阵头痛,我可不想再遇上些旁的人。
可黑白无常对顾桓的崇拜,比我想象的更甚。他们架着我一路叽叽歪歪,替顾桓在民间盗了数百只笔数百卷宣纸。
这么一折腾,直到三更我才一瘸一拐地到了幽冥鬼界。真别说,走了一整天路,到幽冥鬼界整个世界翻转过来,双腿倒是轻松了不少。
耳边,依旧是怨鬼们凄厉的惨叫。我听着不禁一阵心慌,“白大哥,你说我过段时间会不会变成他们这样?”
白无常瞥了我一眼,深思道,“当是不会。你是自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杀乃是大忌。你的处境,肯定不如这些怨鬼。”
这些怨鬼还不够惨?白无常一番话算是彻底吓住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的脑子一阵懵,“那我,当如何?”
白无常用他干瘦的手指点了点我的鼻尖,颇有些宠溺的意味,“你啊,即便死了,也是身怀天赋异禀的鬼。不是被更强大的鬼分食之,也会因禁不住百世轮回之苦选择灰飞烟灭吧。”
……
黑无常感慨道,“我听闻凡间有一个糊涂帝王,得罪了仙界神殿,被王母怪罪下来,要受百世轮回之苦。”
白无常舌头伸得老长,随着他一头飘乱发摇摆着,“可不是!王母还下了死命令,每世都让他带着前世的记忆投身帝王家,每世的结局都是众叛亲离,孤苦一生。”
“你们说的,可是天朝皇帝令狐容阙?”我略有些困惑。
“对对,就是他!就是你的倒霉师兄!”黑无常重重地点头。
令狐容忌不是月老的私生子?怎么王母着急着为他出头?莫不成,仙界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风月事儿!
“小娘子,你终于死了!”
离殇兴奋地朝我挥着手,站在忘川桥头高声呐喊着。顾桓背手负立,似乎是在作画。
我满头黑线,头一次见到这么欢欣鼓舞庆祝人死去的。
被黑白无常架着扔向了忘川桥,顾桓淡淡扫了眼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我,默默地收起了画卷,抬起腿,从我的身上跨了过去。
离殇十分激动地蹲在我身侧,吸收着我不断涌出的灵力。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气恼地坐起身,“你们不是只要怨念?怎么灵力也要?”
离殇挠着头,颇有些害羞,“小娘子你太香了,我许久没闻到这么清冽的肉香,一时间没忍住……”
我拽起他的胳膊,小小的嘬了一口,味道咸涩,果真不是每只鬼都像我这么香甜可口,我由衷感慨道。
待我放下离殇的胳膊,离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红晕。他扭扭捏捏地朝我抛着媚眼,“小娘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将我收了做填房,离殇保证乖乖的,不争风吃醋。”
我无语地看着这个形容尚小的小鬼,朝着他脑门狠狠地给了一个弹指,“想什么呢?我像是那么花心的鬼?你且说我接下来要去哪吧,被黑白无常折腾了一天,脑袋都快炸了!”
“谁折腾了你一天?”顾桓黑着脸气呼呼地上了忘川桥。
“额,那两个马屁鬼,架着我在凡间跑了整整一天,只为给你带些笔墨纸砚。”
顾桓的怒气稍稍消了些,将离殇遣走,淡漠地看向我,“跟我来。”
“倘若我不呢?”我并不喜欢顾桓阴郁的性子,和他说话比和黑白无常说话无趣多了。顾桓只是一只徒有其表,但骨子里十分无趣的鬼。
顾桓依旧面无表情,“你就不想知道容忌现在如何?”
“你知道些什么?”我局促地攥着拳头。
“他回了仙界,忘了你,即将迎娶百花仙子。他本就是下凡历经情劫,圆满飞升就成了仙界第一个飞升上神的仙,春风得意。”顾桓神情淡淡,倒是一双锐利的眼,紧紧锁着我。
我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偏过头去,用勉强的笑意掩饰内心的痛楚。
“走吧。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顾桓转过头,在我前面不徐不疾地带着路。
他只手提灯,脚印在怨念堆砌的泥泞中深深浅浅。忽而,他停下了脚步,闷闷问我,“那日凡间七夕,你为何刚好落入护城河底呢?”
“这一切,不是都成为过去了?就让往事被遗忘在犄角旮旯吧。”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本可以,本可以成为容忌的妻,可是我在洞房花烛之夜亲手毁了一切。
“那,你愿意喝下孟婆汤,忘掉这一切么?”顾桓带我过了座桥,接过孟婆手中的碗,向我递来。
我摇摇头,将他的手推开。即便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还深爱,但他早就将我忘却,我忍舍不得当忘却。
顾桓手中的碗洒出了些汤汁,他沉着脸,再次问我,“喝不喝?”
“不。”
“小娘子,来到这里,你不想喝也由不得你!”孟婆撸起袖子,笑意盈盈朝我走来。
我捻了个口诀,将孟婆定住,在孟婆身后的木桶中舀了一勺满满当当的汤水,往孟婆嘴里灌着,“多喝点!喝了就记不清我来没来过了!”
顾桓却在我身上点了我的穴道,手托着碗绕到我身前,不常见地展开了笑颜,“孟婆的记忆向来只有七秒,你灌她又有何用?就由你代劳,替她全喝了吧!”
唔……顾桓这个恶魔,竟在背后使阴招!我气愤地瞪着他,却拿他没有丝毫的办法。
他灌了我两碗孟婆汤,还嫌不够。遂将我扛起来扔进木桶中,使劲地将我的头往下按。
我恐慌地抓挠着他,对飞速流逝的记忆感到十分无力。
“顾桓,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是我失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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