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城里,每条街道上都是杂乱的马蹄声。
人心未定,人心难安。
李自成之死,这条噩耗对大顺军的精神已经造成了致命打击。对于李过个人,更加是造成了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毁灭式的打击。
李自成之于李过,如兄亦如父,荆侯是从来、从来都没有设想过,有朝一日需要由他来扛起顺军的大旗,由他来继承李自成的领袖地位。
在跟随李过撤往大名府的顾君恩、陈永福、牛成虎看来,这位刘宗敏死后,大顺军中最具有军事才华的战将,现在脸上的忧愁,实在过于浓厚——浓厚到了令人怀疑他是否将一病不起的地步。
城内的士兵都受到李过的影响,每个人都垂头丧气,精神、气魄低落到了谷底。
许许多多的将士小腿肿胀,他们从获鹿一路南逃到大名府,日夜不息,一刻都没有停下来过。
他们一直在跑,一直在逃跑,不知道有多少人跑烂了自己的脚底板、跑肿胀了自己的双腿,也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永远地被留在了获鹿的坟冢里。
躺在床铺上的伤兵,周身到处是鲜血,罩袍被撕扯成一条一条的。他们的伤口绽开,皮肉上凝结着深色的血块,刀枪上粘挂着鞑子的皮肉和毛发,刀刃在星月下一闪一闪地抖着寒光。
“荆侯……”
顾君恩小声问了一句,李过神色不动,他的副将马重禧在一边对着顾君恩等人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影响到李过休息。
荆侯的脸上挂着浓浓的愁云惨雾,深陷的眼窝骤然颤抖了几下,他慢慢睁大了眼睛,眼中虽然愁苦,可依旧有一股顽强的生命力在流动着。
荆侯的嘴唇轻微地动了一下“来亨还没到吗?”
顾君恩回答说“回禀荆侯,随侯马上就到大名府了。随侯和磁侯带着一支兵马就在这附近了,他们先头的几名轻骑刚刚已经入城。”
夜色朦胧,空气中悬浮着极细小的水珠。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丘陵顶峰在乳白色的雾海中时隐时现地浮动。
李过还是很沉稳的模样说“多加戒备,清军在获鹿大胜以后,占尽优势,或许会派轻骑偷袭大名府。今方国危之时,一切务必多加谨慎小心。”
顾君恩、陈永福、牛成虎三人相互看了看,都从对方的脸色上看出了安心的模样。马重禧也露出一抹安定的笑容,李过这时候还能注意到大名府的防务情况,看来他正从大行皇帝驾崩的危机中慢慢恢复过来。
顾君恩抱拳说“皇太极的死讯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获鹿大战大顺军的确是败了,但是清军也并不好过。他们现在同样忙于争逐着皇太极留下的空位,暂时是没有精力和时间继续南下与我们作战了。
荆侯为了夺回大行皇帝的遗体,在获鹿一役里伤得太重了,现在还是请以身体为重……毕竟先皇遗诏,以荆侯为武王……此中意旨,荆侯应当全盘明白。”
获鹿大战的最后阶段,李过拼死冲击敌阵,杀死了不知道多少满清的宗室将领,一直杀到皇太极的黄龙纛下,殊死奋斗,才把李自成的遗体从乱兵之中夺还回来。
但他冲阵的时候,一样遭到清军的激烈抵抗,因此身负重伤。当时在战场上,李过还以过人的意志强撑身体,等到大军退到大名府,稍稍安定下来以后,他的身体才像病来如山倒一样地颓垮了下来。
顾君恩已经为李过找了不少大夫,多番救治,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难以根除李过在获鹿血战以后留下的种种暗伤。
李自成在牺牲以前,已经留下遗言“我侄当为武王”,其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了,就是要李过继承大顺朝的皇位,作为继承“周文王”的“周武王”,代死去的文王复仇伐无道。
可是现在李过的身体却出现了这样严重的伤势,顾君恩等人也只好把那些劝李过尽快称帝的话语,收回到了肚子里面。
李过慢慢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他站了起来,走到门窗处,仰望朗月,又淡淡地问众人另一个问题
“双喜……双喜和启翁还是不愿来大名府吗?”
顾君恩皱起眉头回答说
“获鹿大战以后,诸军丧乱溃败不整,当时牛相献策说要让荆侯和义侯分路撤退,好沿途收容败兵的时候,我就十分反对,觉得此事颇有蹊跷。等到牛相、义侯他们退到彰德以后,尚无异动,等到荆侯您伤势极重的情况传到彰德以后,牛相就坚持以援救太原为第一要务,声称军务繁忙,无暇来大名参与军议。
义侯现在似乎也是带兵要回山西去增援太原……不过太原方面情势危急,也确实没错。井陉关丢失以后,鞑子已经能从北、东两面包抄太原城,田帅和姜将军虽然设防严整,几次击退了清军的攻势,但到底能够支撑多久,也很不好说。”
“唉。”
李过叹了一口气,大家都明白,这是为牛金星的擅自妄为所叹的一口气。可是顾君恩自己心下又觉得,这口气难道不是为了李过自己而叹的吗?
毕竟荆侯的身体情况已经……
顾君恩看了看李过的脸色,接着说“大行皇帝的遗体还在大名府,不若以安葬先皇遗体的名义,召牛相和义侯来大名府?”
李过转过头来,双眼盯紧了顾君恩的脸看。他的眼神始终沉稳有力,像是一堵墙或者一池水的感觉,让向来都胆大妄为的顾君恩都觉得压力甚大且难以捉摸。
“此事没有必要。大名府也是前线,先皇遗体一直放在大名府很不安全。万一有事,如何是好。现在太原也遭到清军的攻击,大同被清军占据,李氏的米脂故里和祖坟同样很不安全。先皇的遗体……暂时还是先送去开封或者西安安置较好。”
以李过的为人,即便现在牛金星已经隐隐表现出了不训的态度,甚至连张鼐都没有听从他的要求来大名府汇合,李过还是会以和衷共济的姿态面对大顺军的文武百官们。
毕竟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权位于李过而言,并不是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李过所最忧愁的是,李自成死后,大顺军的方向是什么?
李过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大副,却不是一个能够掌握方向的船长。
如今的大顺江山,已经是如李白所言,“白浪如山那可渡,狂风愁杀峭帆人”的形势。在怒海横波之中,当浪花好像连山喷雪而来的时候,大顺军急需要一个能够掌握方向的领袖站出来。
李过非常有自知之明,也非常了解自己,他绝不是大顺需要的领袖,绝不是此时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李自成的遗言和嘱托,又只能让李过必须背负起这份责任来。
强烈的责任感,以及对于自己能力有限的认知,纠缠在一起,在李过的心中形成了一股殊为强烈的遗憾、无奈和悲郁之情。
他显得这样憔悴与愁苦,不仅仅是因为身体伤痛带来的折磨,也是因为这份责任感给他带来的巨大压力。
东方既白,一名亲兵奔入庭院里面,大声嚷嚷地说“随侯回来了!随侯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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