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丈宽阔的白沟河冰面上,从西北到东南方向,广袤浩渺的白色之中,一切视野和空间都被战士们的鲜血所充塞。数不清的士兵们挣扎着、跑动着,他们纷纷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口中发出的是口音相近的语言,刀枪刺出、棍棒落下,一具具将士的尸体永远地倒在了残破的冰河之中。
不论是闯军,或者是明军,同样的发髻、同样的发网,同样的汉语和声音,他们本来中的许多人本来是捍卫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但在此刻,却不得不陷入到这样残酷的自相残杀里。
整个战场都在震动着,将近十万人的大混战里,即使李来亨用尽他全部的视力去观察、去眺望,都看不尽这一场大战的全貌。
他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幕残忍景象飞扬的闯军旗帜慢慢倒下,一名矫健的关宁骑兵飞冲过去,接着又被闯军的鸟铳手迅速射杀落马,随即明军的轻炮发射,密集的霰弹就将闯军鸟铳手打成了一片筛子。
如此的景象遍布了整条白沟河,血腥的厮杀甚至让空气里都充满了深红色的恶臭味。郝摇旗一直在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他早不纯是一个单纯的猛将,而是背负起了承担更多人性命的责任,在许多时刻都需要作出正确的指挥和选择来。
关宁兵的霰弹和轻炮压倒了闯军的鸟铳火力,郝摇旗知道闯军各支步兵标队伍里,同样配置有数量不在少数的轻型火炮。他正在竭力调度着部队,试图凭借这一资源发起有效的反击,但战场上的混乱局面让郝摇旗的努力显得分外脆弱和无力。
正在中军调度全局的李来亨同样处在焦头烂额的状态里,关宁军的坚韧和顽强远在秦兵之上,他们的激烈反击已经让闯军伤亡不小,李来亨决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延续下去。
“必须将轻炮集中起来使用!”
李来亨做出了和郝摇旗相同的判断,在平常的战斗中,把轻炮分散到各个战术单位中使用,是一种更为灵活和适宜的配置。但在高强度的火力对抗里,闯军也需要将轻炮集中起来进行猛烈射击,才能打掉关宁军重新旺盛起来的战意。
轰——轰——
冰原战场上时不时传来雷鸣一般的炮击声,其中既有从白沟河东北岸发射的重炮,也有关宁军战线里射出的霰弹。或大或小的弹丸,共同点是都能将封冻的大河炸出破碎的坑洞和大片飞舞的冰屑来。
紧接着双方的士兵就会开始用力推搡起来,刀牌手们都在奋力推进,试图先敌人一步把他们推进冰寒彻骨的白沟河里。
李来亨也发现处在战线混战里的郝摇旗,似乎已无力做到调度前线的工作。他顾不上火炮的威胁,立即把中军、后队的调度任务交给陈永福和方以仁处理,自己就带着所剩不多的一队亲军奔往战线的另一缺口处,同样穷竭精力去运转闯军的战争机器。
方以仁看到这个总把一己之私放在一切东西上面考虑的“府主”,此时居然飞骑冲入掀起大片冰雪的炮击之中,也不得不慨然道
“府主今日亦一勇士!”
陈永福则板着一张脸,心里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东西,口中低声道“大局未定!”
战场的规模是如此广袤,李来亨率部飞速冲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冲出了战场的范围。只是那些接连不断的炮响和战士们一成不变的呐喊厮杀声,才让李来亨确信,他依旧处在激烈的战斗最前线。
“将轻炮集中起来!”
亲军骑士们纷纷将命令传达下去,因为战斗太过激烈,将领们也都无法确切掌握到拥有轻炮的战术单位都散落在战场的哪一个位置上,所以只有李来亨和亲军骑士亲自冲到火线上调度,才勉力筹措起了反击的火力。
“大帅!”
刚刚从乱战中冲杀出来的楚闯将领马宝,正好撞到李来亨的位置上。他看到李来亨亲上火线,不免担忧又欣喜地大叫出声。
但紧随马宝其后的则是一队掩杀过来的关宁骑兵,为首的将领又是一名头发中间剃光的蒙古人。他是吴三桂宁远镇中地位最高的蒙古夷丁之一,刚刚才在阵前被吴三桂许诺了战后战后一定提拔他做副总兵。
“巴参将,是流贼渠首!”
蒙古将领巴克永左右的骑士们都看到了李来亨和马宝的身影,他们齐呼出声,要向巴克永警示敌人大将所在的位置。
不过马宝比关宁军的动作更快一些,在敌人靠近过来以前,马宝就已经拍马转身,只和李来亨打了半个招呼,便又从斜刺里贯入关宁军的队列之中。
“老子亦曾被唤作三宝!”
“马三宝”是马宝早年的一个诨,指的是唐初建国时,曾曾经跟随李世民平定长安的唐军名将马三宝——以此诨,描述的就是马宝的武艺和骁勇。
只是近来马宝官越做越大,虽然依旧还是一个威武将军,但在具体指挥上,其实已经常常担任起果毅将军,甚至是制将军一级的权责。不要说是指挥几千人的队伍,即便是指挥一万人、两万人的兵力,也是不在话下。
他的武艺倒是因此少有发挥的机会,这时突然逆势冲进敌人的战线之中,长矛翻飞、马槊纷舞,真令李来亨于阵前击节称赞!
“马三宝!我之左骁卫!”
吴三桂麾下的蒙古将领巴克永突然被马宝的逆袭冲锋们闷头一击,他猝不及防间还想拉弓反击,可刚握住弓柄,才想到因为天气的缘故,现在根本无法张开弓箭。
只是这一考虑的时间,关宁军的队伍就已经被马宝完全冲开了。马宝也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畅快地战斗过了,乱战之中他全身上下已然负创数处,但油然高吼激斗,一点不见疲态。
只是在巴克永的身后,另有一队关宁军的步兵跟进上来。他们都是山海关总兵高第麾下的队伍,马上就推来了十多门轻型火炮,蒙古夷丁们迅速将队伍散开,只听得轰隆数声,霰弹就像雨点一般激射出去,马宝一队骑兵霎时间就被打伤过半,战马纷纷倒地,许多骁勇的战士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便一命呜呼了。
李来亨知道这时候却不能掉以轻心,他夹住马腹,一手挠起长矛,格住冲到面前近处的蒙古夷丁,亲兵们随即一拥而上将敌人砍死。而后立即部署反击,闯军的轻炮同样开始怒吼,把火力倾斜到敌人的面前。
接着刀牌锐士们纷纷将盾牌挡在身前,虽然盾牌不能完全抵消轻炮的杀伤,但也能起到不小的防护作用。战士们拼着死伤代价,就这样靠一张盾牌抢进敌人的射程范围内,一路突进到炮兵兵丁的面前,直到将这支轻炮队伍全部拿下为止。
“到我们准备开火了……”
李来亨左奔右驰,在混乱的大战场里花费了极大功夫和精力,总算把闯军轻炮调集完毕。接着便是闯军的火力反击了,关宁兵的轻炮数量虽然较闯军更多,但闯军的火炮射击上更为合理,在同等重量上却拥有更大的威力和射程,所以实际对射中一点不输给关宁兵。
战场上冰屑横飞,整片冰原战场都因而发出惨烈的哀嚎之声。可是真正震动了整个战场的,却不是闯军的轻炮反击——而是从河对岸冲来的清军队伍。
刘芳亮千钧一发之际,在清军步骑反击之前撤离了白沟河东北岸。他率部迅疾冲回闯军中军,急于将八旗兵极可能已经同明军合流助战的消息告诉李来亨。可是偏偏这时李来亨已经脱离了中军,使得刘芳亮难免混乱了一阵子。
好在方以仁和陈永福都是思维敏捷兼且具备大局观的人,他们及时作出了正确的决定,没有在清军步骑的威胁之下,作出突然撤军的危险决定。而是决定不顾敌人是否还有更加强大的预备队,决定不再保留兵力,将中军队伍全部压上,力求在短时间内压制敌人以后再谋求调整战线的办法。
战场的景象是如此雄壮,又是如此让人震惊到转不开眼睛。即便是见惯了大战场面的李来亨,望着从远处杀出的一大片辫子兵,浑身上下也不禁感到了半分的战栗感。
是敌人把握战机的能力更加敏感?亦或者是命运的巧合促成了这场惨烈的碰撞?
阿巴泰所期待的“一锤定音”终于到来,清军在闯军和关宁军均厮杀到精疲力竭之刻,总算出手了。
吴三桂、高第、刘泽清,还有本钱都快要输光了的李辅明,明军将领们全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在他们看来,那些从远处地平线上浮现出来的,晃动着的辫子,似乎就是这一刻里最美好、最值得令人怀念的景色。
吴三桂甚至心想,为了这一刻的如释重负,他大可以忘掉过去所有和建奴——不,是和东师之间的残酷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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