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北岸的大雨也已经全部停歇,只是大河之上依旧缠绕着一层厚厚的水雾,让人看不清对岸的景况究竟如何。
谷可成在闯军之中,素来是以勇猛敢拼而著称的一员战将,但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也展现出了高人一等的谨小慎微来。
放过明军的河防兵已经表现出了谷可成的细心和谨慎,他为了确保河防的安全,又从逃亡的渡口难民中找来了一批熟悉本地地理、水文状况的船夫渔民。
在这些人的指点下,闯军只用很少的兵力就控制住了虞城县到砀山县一段的黄河重要渡口。谷可成手中得以保留了相当数量的机动兵力,用于预防黄河上随时可能发生的种种突变情况。
可雨停以后升起的这一层迷雾,还让谷可成分外担心。
现在闯军对黄河北岸清军的动向,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
谷可成和张皮绠都冒险派了些探骑渡河侦查,可直到现在为止,闯军的夜不收都还没能获得什么重要线索。
东虏究竟在哪里?
按照李来亨预定的时间,想来马牧集那边已经开战,谷可成部署在虞城县附近的一些亲兵也很快把马牧集方面具体的战况带回了黄河南岸闯军据守的渡口里。
谷可成将铁盔掖在腰间,望着黄河水面上凝滞不散的水雾,咬着嘴唇道
“大帅逼降河南镇成功在即,我们更要盯紧了黄河,决不能有一丝差错。否则这种时候腹背受敌,整个局面都可能会出问题!”
“将军……”跟在谷可成身旁的亲军部总李玮群眯起眼睛,他指着远处的黄河水雾,半信半疑道,“谷将军……雾中好像有人影……”
“啊!”
这句话马上让闯军全都警惕了起来,守在岸边的探哨也奔回二骑,说在雾中隐约看到了小船和人、马的身影。
谷可成不敢懈怠,他立即让黄河边上的闯军做好战斗的准备。
只是雾中的身影,似乎并不是大队的兵马,而只是一两条小船,这就让闯军上下都觉得十分奇怪了。
未免意外,谷可成还是决定亲自去查看一下究竟。闯军本来就在渡口处收集到了几十条民船,现在谷可成就带着亲兵亲自上船,他找了八条规模最大的民船,承载近百名士兵,又准备了数十支射程最远的大铳,做好完全准备后才向水雾中的人影缓缓驶去。
雨后的河面难得波光平静,似乎那并非是夹杂了无数黄沙、滚滚而东的奔流黄河,而只是一条静谧的小溪流。
八条满载闯军精兵锐士的船只荡漾起层叠的波纹,雾气打在了谷可成的脸上,他用右手手掌在自己面前扇了扇,继而用小心翼翼地望着远处的船只,但对方似乎没有进攻的打算。
“谷将军,那到底是什么人?”
李玮群忍不住问道,谷可成则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来让其他船只先停下来,只有自己带着一条船向着北岸驶来的那条船开了过去。
正在众人屏住呼吸的时候,大家又看到那条船上突然放下了一条舢板,舢板上只有两个人影,正向闯军的船队靠过来。
“将军,要不要打?”
“不……”谷可成摇头,“我们再看一下。”
小小的舢板越靠越近,大家已经能够透过大雾看到船上来人的相貌。舢板上只有两个人,一个人留有发髻,头戴一罩方巾,不知道是个文士还是商人;另一人则孔武有力,穿着原色绵甲,头戴尖盔,看不出发型是个什么样子。
“是东虏?还是明军?他们这样过来是要干什么?”
谷可成心中疑惑,马牧集之战的关键时刻,李来亨肯定不会允许黄河南岸这边出什么篓子,所以他也要万分小心。
何况闯军对东虏的内情极不了解,一定得小心、小心、再小心地对待才行。
“是东虏!”
那个穿着原色绵甲的武士将尖盔摘了下来,露出了一颗被剃得光秃秃的脑袋,脑袋后面还有一条细弯若野猪尾巴的小辫子。
“索虏……”
谷可成心中一沉,他已经察觉到了清军遣使而来的可能动向,就对李玮群说道“快让人去通知大帅……不管清军意欲如何,咱们都要守好黄河,为大帅做准备争取一点时间。”
李玮群知道情况的重要性,马上答道“是!”
“可是明国西地之诸帅?大清国大皇帝致书于尔等,为表我国对尔等诸帅并无敌意,特遣使来告!”
带着鳌拜、李国翰、遏必隆等部南下的固山额真谭泰,他还和阿巴泰、图尔格等人一样,把闯军当成了一股实力不强、可资利用的流贼。
谭泰派来的这两人,那个文士装扮的人叫做唐通,他是锦州汉人,六年前跟随锦州一伙认为明运将终、天命归清的邪教徒胡有升、张绍祯、门世文、秦永福等谋以城降。
这一群锦州辽人因为熟悉关宁内情,很得皇太极的重用,其中胡有升在后来清军入关寇略南方的过程中更发挥了极大作用,在赣州之战先后拖死了反正的金声桓和李成栋,使得南明的一大中兴战机消逝。
谭泰以隶属于汉军镶黄旗的辽人唐通为正使,另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阿拉腾则算是他的护卫,阿拉腾是索伦野人,在清军之中也属于极悍勇野蛮之辈。
这一船二人靠近谷可成的船队后,便声言是大清国大皇帝的代表,要“致书”于明国西地诸帅,还狂言要册封谷可成等人一些乱七八糟的官职。
由于大雾天气,谷可成也搞不清楚东虏突然派人过来,意图到底是什么,他们在黄河北岸的军队到底在做些什么。
所以也只好虚与委蛇,他一面速遣李玮群等人返回闯军本阵,把东虏来使联络的消息报告给李来亨,一面派船把清使的那条小舢板围了起来,并不攻击,但也不许他们继续靠近黄河岸边。
清使舢板后方的那条大船见状,不知是感到危险还是没有底气,立即冲了过来,想把舢板重新接回。但谷可成亲自带着两条小船截在中间,不许清军船只汇合,他让闯军士兵射书于清使船中,称闯军已把他们送来的“致书”送往后方,等待大帅决断以后,自会放尔等上船。
在这之前,还要清使在河中等待一段时间。
谷可成的应对可谓谨慎,唐通和阿拉腾两个使者又并不知道谭泰的真正意图,因而也很无所谓地在舢板中等候。
这两个清使都以为凭借清军战力之强,闯军看完致书以后,自然会放他们过黄河,不需要有丝毫担忧。
可是谭泰的想法却和他们不同——准确来说应当是鳌拜的想法。
谭泰是个相当狡猾的人,他和阿巴泰、图尔格一样,根本没打算和闯军进行什么谈判,只准备利用闯军消耗一下黄河南岸的明军实力。
一旦时机成熟,那么明军也好,流贼也好,这些人都是要一起消灭掉的。
所以鳌拜便为他出了一个主意,他们的想法建立在满洲人自认为的实力差距对比之上鳌拜认为既然闯军十万相当于明军一万,而以明军和清军历次战役的经验,明军一万又大概相当于清军三千,那么他们麾下的五千清军,实力大概就相当于是十五万流贼兵。
鳌拜是觉得我方战力虽然高于流贼,可流贼之众有十万人,终究不可小觑。为了能够更好地利用流贼来消耗明军,也为了在谈判上获取更有利的态势,鳌拜就提议在派使者联络流贼的同时,大军也寻机渡河。
“洪先生说过流贼都是些反复无常的小人,咱们即便和流贼约定好,给其重金,雇佣流贼我作战,这群人也可能说话不算数。还是要大军渡到黄河南岸,以劲兵震慑明国人,才能使得他们乖乖听话……等解决明国军队以后,正好再顺手抢一遍流贼。”
持重的李国翰是认为大可以等摸清楚流贼的态度、立场以后,再渡河到南岸。
但是鳌拜坚持认为只有清军先行渡河,才能在谈判中获得强势的有力地位。而且满洲人受到洪承畴过时情报的影响,对流贼战力充满了蔑视态度,因而并不认为冒然南渡到十分陌生的黄河南岸会有什么危险。
唐通和阿拉腾等清使不过是一步障眼法,鳌拜为了多瞒住闯军一段时间,他还通过清军在北岸掠俘的大批渔民获取了闯军布防的河段情况,而后便在谷可成布防渡口的对岸,刻意留下了李国翰的汉军数百人。
当唐通等使者和谷可成接触以后,对岸的满州汉军部队就趁机鸣炮,大造声势,来吸引闯军的注意力。
谷可成对待清军的态度已经十分谨慎和戒备,可他过于在意眼前的使者和对岸鸣炮的汉军部队,从其他几处渡口又调来了闯军本就不多的船只和守军,同河对岸的清军部队进行对峙。
鳌拜本打算从虞城县东段的坚城集附近渡过黄河,不过谭泰比他更为小心一些,哪怕对手只是不堪一击的流贼,谭泰也没有流露出过分轻敌的态度来。
谭泰毕竟是在松锦大战时以区区五百精兵抄击洪承畴后路,亲手俘虏了洪督师的一时名将。
他决定把渡河的地点继续向东推移,尽量避开闯军主力布防的地点。为此清军又多花费了一点时间,把主力兵马移动到了砀山附近准备渡河。
砀山县以东已经超出了谷可成布防的河段范围,属于徐州剿总的控制区。可是徐州剿总的主力部队黄得功一镇还在皖赣一带和张献忠作战,在徐淮附近可供调遣的主力只有刘良佐一镇的部分兵马。
刘良佐的亲弟弟刘良臣早在大凌河之战时,就跟随祖大寿投降了清军。刘良佐更加没有胆气抗击清兵,他本来担负有河防之责,可是当发现清军选中砀山一段河段渡河时,立即借口前往归德援救陈永福,从砀山县附近南蹿数十里,远远躲避开了清军的兵锋。
谭泰所部因而得以在不惊动闯军的情况下,从容渡过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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