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上,清酒一壶,杜家父子二人小酌,院落里没有旁人。
“小高和你说什么了”
杜弘域移镇辽东,延绥总兵最后又落到了杜文焕头上,如此一来他们父子二人俱为总兵,再加上在山海关的杜松,杜氏一门在朝三总兵,可以算得上是独得圣心,皇恩似海。
可越是如此,杜文焕就越是惶恐,辽东军大败,满朝文武觉得东虏仍是化外蛮夷,朝廷此番调集各地精兵,那架势就是许胜不许败,可偏偏皇帝又传旨朔方军镇守蒙古诸部,不许参加征辽之战。
这都让向来谨慎的杜文焕心中担忧,儿子已然被架在了火上,而他杜家一门三总兵,现在有多风光,万一此战若败,杜家便摔得有多惨。
“小高和我说,朝廷不知东虏虚实,朝堂上衮衮诸公没几个知晓兵事,就怕为求速胜,催逼我等进兵,恐为东虏所乘。”
杜弘域想到高进私下和自己那番密谈,亦是心有戚戚,“小高劝我,在骆驼城点兵,拣选精锐即可,大军不宜过万,兵多则辎重压力太大,若是有万一,当以保全军力为上,只要手里有兵,便是输了朝廷也未必能拿我怎么样。”
杜文焕沉默不语,高进这些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可对他杜家来说,却是最实实在在的提醒,也只有真正的自家人才会讲出来。
“小高告诉我,他已派兵北上看住和东虏亲厚的科尔沁等部,东虏不会有蒙古骑兵助阵,而且届时他会亲自带领朔方精锐在辽河一带巡弋接应我。”
说出这番话后,杜弘域脸上满是笑意,他如果决意和东虏死战以报皇恩,那小高就是违抗圣旨也要保他。
对于这样的情义,杜文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向儿子,给他满上杯中酒道,“我儿有这样的至交好友,是一生之幸啊”
“父亲,我打算把轻眉送去小高那儿。”
“把轻眉送去也好。”
杜文焕点点头,杜高两家早就难分彼此,皇帝的做法殊为不智,他如今只望儿子去辽东后能听小高的,以保全自身为上。
高进离开骆驼城时,魏忠贤跟着去了神木县,杜弘域在骆驼城里征募兵员,调拨物资,需要半个月时间才能出发,他自然不愿意继续留在那里。
回到神木县后,高进的两个儿子多了个干爹,魏忠贤。
说起来也奇怪,高进那两个儿子被魏忠贤抱上手后,不哭也不闹,反倒是喜欢抓着魏忠贤光溜溜的下巴玩耍,当时魏忠贤也是一时上头,觉得这两个娃娃和自己投缘,便大着胆子开了口。
高进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从没歧视过太监,于是便答应下来,这可把魏忠贤乐坏了,逗留在神木县的几日里,整日陪着高平、高安这两个小子玩耍。
高进则是抱着未来的儿媳妇在边上瞧着未来的九千岁给两个儿子当大马骑。
木兰本来对高进答应让魏忠贤当两个干儿子的干爹颇有些不快,可后来看着这位魏公公对两个儿子宠得实在不行,这才心里认下了这门干亲。
十日后,魏忠贤和高进道别,这时候他心里也做了决断,富贵险中求,他仍旧打算去辽东监军,想要尽力挽回高进口中的败局。
“干爹,抱抱”
看着高进怀里的两个干儿子,魏忠贤满脸不舍,“高老弟,日后可要让平儿、安儿来京师看我。”
“魏兄放心,他日若有机会,我定带平儿、安儿去看你”
得了高进的承诺,魏忠贤才放心而去,他离去时,自留了身边的锦衣卫在高进这儿,以便日后在辽东时传递消息方便。
“咱们回去吧”
高进看向身边众人道,如今八月已过,正是秋收之时,等到秋粮入库,他亦是要率兵出塞,他是不会看着杜弘域为了什么狗屁皇恩就去送死,他太了解杜弘域,杜弘域把轻眉托付给他,便说明这一仗他不会保存实力。
从陕西这边千里出塞,去往辽东作战,饶是高进家大业大,也无法全军前往,否则光是后勤辎重就能压垮他,他只能带领五到八千的精锐前往辽东,而且还要在草原上安排后路,他是不会走关内返回陕西的。
金黄色的稻田里,沈炼和卢剑星弯着腰帮忙割稻,两人不是没干过农活,但那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只不过看着不远处的农田里,大都护也赤着脚在那里干活,两人都是觉得自己这趟来对了。
谁能想到陕西这里,居然还有种水稻的地方,大都护治下的神木县,百姓安居乐业,到处都是笔直的大道,随处可见水渠和灌溉用的水车,他们便是在京师附近也没见过这等景象。
整个神木县没有半块荒废的土地,小麦、水稻、大豆,种满了各种作物,而且最让沈炼和卢剑星吃惊的是,农田里收割的粮食直接就在路边称重装车,然后给百姓们换成等值的银钱或是朔方商会的钱票后运往朔方军的仓库晒谷打米存放。
“喝茶了。”
随着田垄间有人吆喝,那些来田里帮忙收割的兵卒都是很快在茶水车前排成了整齐的队伍,然后依次领了凉茶,在田垄上蹲成了一条直线,然后喝茶休息。
不管看了多少次,沈炼和卢剑星都会为这等场景赶到震撼,大明其他地方的官军不扰民就足以被百姓称道了,可是在大都护这儿,朔方军的士卒却会主动帮百姓干农活,而且就连休息的时候都没什么喧闹声,这让两人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
“难怪百姓如此爱戴大都护,我看古时岳家军也不过如此了。”
沈炼不禁感慨道,先前魏公公还在神木县时,他也曾四下走访,发现神木县百姓将大都护视若神明,而地方上的豪强则是连私下都不敢说大都护的坏话,生怕被百姓们发现。
整个神木县上下有序,生机勃勃,可那位县令大人只是个傀儡罢了,主持县中事务的乃是大都护手下那些幕府师爷和只听从大都护命令的县中胥吏。
细细查探后,神木县的种种对沈炼的冲击是巨大的,哪怕他明知道大都护很多事情都做得越线了,可是内心深处却觉得大都护做得事情才是对的,甚至还生出了更加大逆不道的念头。
傍晚时分,随着朔方军的士卒们整队归营,沈炼和卢剑星自也和另外几个东厂的番子回了高府。
“这是你们的工食银。”
看着放在桌上的几两碎银,沈炼他们都是看着那位沙管事,面面相觑。
“这是咱大都护的规矩,劳者得其食,朔方军的士卒领了饷银,帮百姓割稻是应当的,但你们是来帮忙的,干活就该有钱拿,别嫌少就是。”
沙得刁笑着说道,“另外秋收已经收割得差不多,几位明日便不用再下田了。”
摸着那几钱碎银,沈炼不由笑了起来,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单百户会对大都护死心踏踏忠心耿耿了,因为只有大都护这样的人才能让百姓有好日子过。
卢剑星同样收好了属于自己那份银钱道,“大家都早些睡吧”
另外几个东厂番子亦是收了银钱,每个人脸上神情各异,这些日子在神木县的生活对他们都触动不小,大家头回发现,百姓不是猪狗草芥,而是能活得像个人样。
天蒙蒙亮的时候,高进醒来时,却发现木兰早已起来,那领木兰亲手缝制的盔甲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边上。
木兰知道高进要去辽东,但是她永远不会劝自己的丈夫,她只恨自己不能陪伴在他身边。
高进默默地由着木兰为自己穿戴盔甲,能有这样的妻子,是他这辈子的福气。
穿戴完盔甲,高进看了眼床榻上的两个儿子,苦笑一声,他最亏欠的便是妻儿了,他两次出征,动辄大半年,儿子出生时、妻子最需要他在身边陪伴时他都不在,再次出征回来时,两个儿子已经从懵懂婴孩成了咿呀学语的孩子。
“木兰,我”
“我和平儿、安儿在家里等你得胜回来。”
木兰手指轻捂在高进嘴唇,低声说道,她知道高进要去做什么事情,这天底下没有比他夫君更重情重义的人,她和孩子都以他为荣。
“我一定得胜归来。”
高进轻轻抱住了木兰,在妻子耳畔低语后,便转身离去。
高府里,石电领着亲卫们整装待发,而沈炼、卢剑星他们也都披上了甲胄。
当高进出现在院中的时候,所有人都振奋起来,大都护但凡出塞,必有大战,这便是他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一匹匹良马被牵出,随着高进翻身上马,数十人的队伍缓缓离开高府。
这时候县中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当高进策马驶出北城门时,城外的道路上是队列整齐的朔方军。
没有号角鼓声,在秋日的黎明,旌旗猎猎中,盔甲鲜亮的朔方军在晨曦中如同黑色的巨龙昂首北上,当队伍前行十里后,前方旷野里忽然响起了嘈杂的呼声,然后那呼声逐渐变得整齐起来。
“朔方威武,大都护万胜”
旷野里,是山呼海啸般回荡而起的呼声,沈炼在队伍里看着视线中逐渐清晰的人群,满脸愕然,谁能想到那些村庄的百姓们居然举家来为他们送行壮威。
足足近万人挤在官道两侧,奋力高呼着,高进看着这景象,策马前行,他知道这些百姓并不懂什么大义,只不过因为他让他们能吃饱穿暖,所以他们就选择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可是这才是这个时代最质朴也最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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