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和苏烈并不知道已经被人打上了亡命徒的标记,追在颉利身后的两人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身后是积尸盈野,身前是举目皆敌。
从中午时份一直追到日影西斜,直到战马跑的口吐白沫,两人才不得不停下来。
“放弃吧,追不上了。”望着前面远去的数千突厥骑兵,苏烈摇头遗憾说道。
李昊喘着粗气:“呼呼呼……,狗·日·的跑的可真快。”
沉默片刻,两人突然相视哈哈大笑,良久,苏烈笑够了:“这回颉利可是狼狈到家了,被追的跟丧家犬差不多,部下也几乎全部跑散,想要重整旗鼓怕是难上加难。”
李昊兴奋的点点头,余光不经意掠过身后,笑容变的沉重起来。
来时的三千黑甲骑兵,现在能够坐在马上的已经不足千骑,而苏烈那边更惨,因为全都都是近战的关系,三千骑兵能够活下来的不足五百之类。
此一战固然破了颉利的大营,可自己一方的损失也着实不小,六千骑兵损失了四千多。
在没有后援,没有补给的情况下,身处敌营不管是受伤也好,落马也罢,结果都是一个死。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日内瓦公约,就算有突厥人也不一定会遵守,所以……那落下的四千多人基本已经可以打上阵亡的标签。
苏烈发现了李昊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不禁也是一叹,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德謇,别想太多了,死者已矣,活下来的才是最重要的。”
李昊苦笑摇了摇头,喃喃道:“他们中很大一部分我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因为我一个命令,他们便永远留在了这片草原,这……,这让我如何向他们的家人交待。”
苏烈再次拍了拍李昊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这么小的年龄便经历了如此惨烈的大战,情绪崩溃也在情理当中。
他此时的心情未必就比李昊要好,只不过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必须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必须给那些活下来的士兵打个样,否则若是主将全都情绪崩溃了,那些士兵还怎么继续战斗。
一将功成万骨枯并不是说说而已,这代表了无数条逝去的生命,除了他们的亲人,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干了什么,有的只是兵部战损报告上那串串冰冷的数字。
李昊其实未必就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可是能想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这就像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可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说到底,李昊还是没有彻底融入大唐这个社会,两年多的生活在他看来更像是一场游戏,一场随时都会醒的梦,醒了自己还是那个特种大队的普通一员。
四千多人啊,眨眼功夫说没就没了,半天之前,他们还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说说笑笑,半天之后自己甚至连他们的尸骨都找不回来。
作为一个现代人,李昊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要自己好好睡上一觉,醒了那些人便会重新活过来,继续在自己面前嬉皮笑脸的讨要棉衣和羽绒服。
“噗……”失神中的李昊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逆血再也抑制不住直喷出老远,接着眼前一黑直接从马上栽了下去。
“少爷、少爷……”站在一边的铁柱和席君买大惊,连忙上前将他扶住,唤了两声见他没有半点反应,不由将目光投向苏烈:“苏将军,我家少爷这是怎么了……。”
苏烈也有些惊讶于李昊的反应,连忙上前将李昊从马上扶下来,全身上下都检查一遍发现没有明显的外伤这才长出一口气:“没事儿,就是忧思过度罢了。”
“苏将军,我家少爷,真,真没事儿?”铁柱老大个子急的是团团转,可偏偏又帮不上忙,铜铃大的眼珠子时不时向着不远处被绑在马上的阿史那社尔看去,大有把这家伙杀了出气的意思。
苏烈看出这粗汉的想法,把李昊托起来放到他的怀里:“抱稳了,让你家少爷好好睡一觉,等醒了也就没事儿了。”
“哦。”两手托着李昊的身体,铁柱再也顾不上找俘虏的麻烦,拉着同样焦急的席君买来到一边,从马上找来一条毯子将李昊里三层外三层像木乃伊一样抱了起来。
苏烈也不管那两条粗汉如何折腾李昊,交待外这边的事情,便来到余下的一千多人面前,目光冰冷的从这头扫到那头,一声暴喝:“整军,列阵!”
出于条件反射,随着苏烈一声令下,余下的众军士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重新排出了严整的队型,只是相比半日之前,队伍的规模明显缩小的许多。
苏烈在队伍排好的第一时间开口,声音依旧冰冷:“我知道,这一战下来我们死了很多兄弟。”
众军士随着苏烈的声音,面上齐齐露出悲戚之色,甚至不少人眼中流出了泪水。
死去的人有他们的朋友,也有他们的兄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打了胜仗固然值得庆祝,但死去人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苏烈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给那些军士们消化的时间,良久方才继续道:“现在,我只问你们一句话,怕不怕!”
“不怕。”
“我们不怕。”
队伍中稀稀拉拉的回应让苏烈面色微沉,‘呼’的提起手中长枪,指着面前的千余军士高声喝道:“大点声,你们都特么的是娘们儿吗!拿出你们的血性,大声告诉老子,你们是不是怕了!”
“不怕。”大唐的男人狂,大唐的男人傲,大唐的男人不做娘们儿。
苏烈的嘴角微微咧开,声嘶力竭狂吼道:“我大唐健儿,尚能战否!”
“战!战!战!大唐,万胜!风,大风!风,大风!大风!”赳赳老秦的战吼撕裂苍穹,声颤千里荒原。
“希律律……”战马嘶呜。
人如龙,马长嘶,剑气如霜……。
明明已经是一伙哀兵,却因苏烈两句话变的暴烈如斯,战意滔天。
就连被绑缚在马背上的阿史那社尔都眼珠血红,纵使身为敌人,此时的他也被那冲霄战意激的热血沸腾,恨不能立时化身修罗鬼魅,纵横疆场。
苏烈见军心可用,二话不说,长枪斜指长空:“诸君随我杀回突厥大营,将兄弟们的尸骨带回去,杀~~~!”
“杀~~!!”
总数一千三百有余的久战之师,随着一声苏烈的一声令下拨转马头,向着来时的路冲了回去,谁也不知道此时的突厥大营是什么情况,可纵然明知此去有死无生,亦无一人再回首。
……
突厥大营此时已经人去楼空,只有尉迟敬德带来的一万骑兵在打扫战场。
那些自己人的遗体必须收敛好,敢以六千之数冲击突厥十万人的大营,这些人就算死了也是勇士,勇士的遗体不应被亵渎。
敌人的尸体处理起来容易的多,堆到一起焚毁既可。
这不是尉迟敬德在报复,实在是冬天的草原太冷了,地面被冻的跟钢铁没什么两样,根本刨不动,想把尸首埋了都做不到,若是不烧了,明年开春尸体腐败,弄不好就是一场大瘟疫。
颉利可汗来不及带走的牙帐里,七、八个从各营调来的长史正忙着统计这一战的缴获,战马、牛羊、草料、俘虏多到数都数不清,统计出来的数字不用半个时辰就要重新刷新一次。
尉迟敬德坐在原本属于颉利的位置上笑的见牙不见眼,每每有军士来报抓到多少俘虏,老货就哈哈大笑一次。
功劳太大了,别看突袭颉利大营只是李昊与苏烈两人带着六千骑兵完成的,但他们两个绝对吃不下这么大的功劳,甚至就连尉迟敬德这一万骑兵的中军都算上,也同样吃不下这份功劳。
穆黎蹲在牙帐的一个角落,身边摆满了各种金银器皿,珍珠玛瑙。
牙帐的另一个角落,两个负责点验的书记官满活的满头大汗,却依旧无法正确统计出正确的数据。
最后没有办法,只能找来两个手脚麻利的亲卫,负责搬东西,每清点出来一样就搬到穆黎这边,由他亲自看守。
“疯了,真是疯了,大将军,你说这颉利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享受的,这些金银器皿跟打仗毫无关系嘛。”坐在金银堆里,穆黎苦着脸对乐呵呵的尉迟敬德抱怨。
“少废话,有缴获你还嫌多咋的。”尉迟敬德看都没看穆黎一眼,自顾自说道:“我告诉你,这次的缴获必须一清二楚,少一个铜板,老子就打你一板子,少一百个,直接砍头。”
“哎……”穆黎叹了口气,低下头继续做起了看守。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溜走,时至深夜,牙帐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小校挑帘而入:“禀大将军,苏将军回来了!”
尉迟敬德原本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苏烈的名字,立刻精神一振:“人在哪里,速速让他进来。”
声落,帐外走进一员武将,满身的血腥气息,金色的甲胄上满是干涸的暗红血迹。
来人进帐之后行了一个军礼,声若洪钟道:“职下苏烈,见过尉迟敬德大将军。”
“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啊!”苏烈的样子尽管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尉迟敬德的心却是一松,哈哈大笑道:“你们这次可是立了大功,怎么样,抓到颉利那老小子没有?”
苏烈微微低头:“职下惭愧,未曾抓到颉利,被他跑了。”
“跑了……”尉迟敬德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又笑着说道:“跑了就跑了吧,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这次突袭颉利大营的功劳你们可是占了大头,总要给其它几路大军留点汤喝。”
说完这些,尉迟敬德向苏烈的身后看了看,见再无其他人进来,不由问道:“李德謇那小子呢?没跟你一起回来?”
“回大将军,先锋官……因为这些袭营损失过大,忧思过度,陷入昏迷。”苏烈的头更低了。
原本他以为李昊只是一时气血上涌,只要休息片刻就能缓过来,可万万没想到,这都一个多时辰了,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什么?”尉迟敬德一听这话顿时急了:“这仗不是打赢了么,那小子忧思个屁。”
苏烈苦笑道:“大将军,虽然我们这次赢了,但先锋军却损失了大部分人手,能够完好无损带回来的不足一千五百人,先锋官认为这都是他自己过于莽撞造成的结果,所以……。”
“胡说八道,迂腐!这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以四千人的代价大破突厥十万大军,怎么说都是一场大胜,这小混蛋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尉迟敬德见说懊恼不已,嘀咕了一句又问道:“现在那小子在什么地方,带老夫去看看。”
“诺!”苏烈应诺在前引路,带着尉迟敬德向安顿李昊的帐篷走去。
一路上,尉迟敬德兀自嘀咕不休:“没想到,李家那臭小子竟然是个迂腐的性子,亏老夫之前还以为他是个狠角色,带着六千人就敢跟十万人死磕。”
“李小公爷可能也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吧。”苏烈一边引路一边摇头叹道:“六千将士,这一战下来,完好无缺的屈指可数。”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尉迟敬德这个时候显示出了沙场老将的冷血,面无表情道:“既然他们当初选了当兵这条路,战死疆场就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苏烈再次苦笑:“话虽如此,可能做到的又有几人。不瞒大将军,看着亲手带出来的兄弟一个个在身边倒下,职下的心里跟针扎的一样,若不是想着职责所在,还要把活着的兄弟们带回来,职下恨不能与那颉利拼个同归于尽。”
一语道尽心酸事,苏烈的想法尉迟敬德何尝没有,可是战场之上拼的就是心狠二字,谁的心先软了,距离败亡也就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