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雪地里有个人影, 我眯着眼睛去看, 却只能瞧见有抹暗影朝我走来,旁边的小婢向那人行礼, “王爷。”
寿王府中人唤的自然是寿王,我也低头拜见,“臣女拜见寿王爷。”
那人的影子停住了,停在我身前,“这是?”
身边那小婢道:“崔姑娘是我家王爷请回来的客人,王爷昨日不在, 所以不曾见过。”
我抬头看那人,只觉得他人影清瘦,别的便甚么也瞧不清了。那人的声音很轻, 与寿王浑然不同, 他说:“找大夫来, 这位姑娘眼睛似瞧不见东西。”
身边的小婢看着我,“刚刚姑娘都好好的,怎会突然瞧不清了。”
我连连摆手,“无事,我瞧得清楚, 瞧得清楚的。”我向前再迈一步, 脚下就是台阶, 我脚下踩空,直接向前头扑去。那人一手拉住我,声音清澈冷冽, “明明眼睛不好,作何还要逞强。”
我低着头,不敢出声。我栖身寿王府本就是个累赘,而我爹叛国的罪名还没洗清,我就仍旧是个罪臣之女,一个犯官之女若还有诸多要求,我怕惹人厌弃。
那人道:“杨御医今日要来,让他给这位姑娘看看。”
说罢,就转身走了。他走路很慢,轻的带不起一丝风,在昏暗模糊的光影里,我只嗅到了他身上的寒梅香。是的,就如外头那寒风中飘来的阵阵梅花香。
用早膳的时候,寿王爷并不在,由于我瞧不清东西,吃东西竟还要丫头喂食,我想自己摸索碗筷,那丫头很是细心,“姑娘眼睛暂时瞧不清,还是婢子来,等杨御医替姑娘医好了眼睛,姑娘再自行用膳不迟。”
我垂着眉目,桌上食物摆了甚么我都瞧不清,只能隐约瞧见桌上的盆盆罐罐。那丫头同我说:“桌上有百合莲子粥,有新蒸的糕点,还有鲜炸的春卷,姑娘想吃什么?”我嘴角动了动,“就粥吧。”她给我盛了一碗粥,我接过碗,“我自己来。”
莲子粥软糯清甜,我吃了一碗,那丫头又给我夹了一块点心,“姑娘这样瘦,多吃一些。”我冲她笑,“多谢。”
在过去十八年里,我是绝称不上瘦的,天香每每跟随我,我若是手里还拿一根棍棒,大家瞧见我们便会以为我是个恶霸,天香就是那被我欺压的良家女子。我想起当日我爹说我,他说我进了项地,人家绝不会以为我是殷人。是啊,我崔蓬蓬天生就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女中豪杰,我又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用过早膳,丫头扶我回暖室休息,我才坐下,那丫头就替我倒了热茶,“姑娘,这是百花蜜茶,很清甜的,姑娘尝尝?”
丫头们这样体贴,我便会想起我是崔家大小姐的日子,那时候我的日子也是这样痛快,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要是想打架,在演武堂里还有专门的人陪我打架。苏幕过去便常常陪我打架,不过我也打不过他,我曾经还想将天香许配给苏幕,还没来得及跟我爹商量,一切都变了。天香成了叶清臣的身边人,而我,与苏幕成了夫妻,他又将我还给了叶清臣。
我过去或许还是个奇货可居的抢手货,因着我爹,因着我是崔相国家唯一的大小姐。到了现在,我只是个烫手山芋,谁接手都嫌烫,谁咬一口都嫌嗑牙。
我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我瞧不见东西,连个乐子都没有,找人打双陆,我不行,找人下棋,我不行,就是拿本书看,我也不行。我靠着窗户沉沉叹了口气,那丫头道:“不如我给姑娘念书听,婢子虽无用,但还识得几个字,姑娘不嫌弃的话,我给姑娘念书吧?”
我点头,“好呀。”
她当真寻了一本书过来,那是本小词,“不占龙头选,不入名贤传。时时酒圣,处处诗禅。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笑谈便是编修院。留连,批风抹月四十年。”
我靠着窗子没有吭声,那小婢问我:“是婢子念得不好吗?”
这首词我曾听叶少兰念过,他说这是他平生所愿,不贪慕名利,耽于诗酒,流浪江湖,烟霞之中四十年。
我低着头嗤嗤笑,放屁,简直放屁,他恨不能踩着我崔家直上青云梯,他又怎会宁禅爱风月。
我无端发笑,那小婢道:“姑娘是不是累了,累了婢子服侍姑娘休息?”
我摇头,“你念得很好,嗓子也好,样样都好。”
她听闻我这么说,才放下心来,“婢子还以为念错了,婢子是见王爷常给叶姑娘念书,现在姑娘不能视物,婢子怕姑娘心闷,才贸然献丑。”
“叶姑娘是陆相的妻子吧?”
我也略有耳闻,当年那位叶姑娘将陆相折腾得够呛,听闻陆相差点追出海,后来还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抱得美人归。
那丫头道:“叶姑娘昏迷了一年多,除了陆相衣不解带的照料,连带着恭王爷也是四处奔波,为叶姑娘求药。”
我问她,“那寿王爷给叶姑娘念诗,陆相他......?”
那婢子笑,“念诗的是恭王爷,咱们王爷哪有这耐性,他每每坐不上三刻钟,就嚷着叫陆相过来自己看着,他闷得很。”
我抬头看她,“那方才那位王爷是......?”
她回道:“正是恭王爷,他方自洞庭归来,听说君山之上有一种寒草生于山顶,冬日里,草会开花,拿花入药,能治百病。原本只是传闻,但洞庭传来消息,说有人真的见到了那种草,恭王爷便亲自去了,披星戴月的,今晨才归。”
我有些讷讷,“恭王爷如此在意叶姑娘,那陆相......?”
有人这样关怀自己的妻子,陆青羽怎么想。我想不明白,明明知道对方已经成婚了,怎么还能这样不悔。
我不明白,那丫头也不明白,她说:“陆相说,他的妻子这样受欢迎,他与有荣焉。”
我一手撑着头,“与有荣焉?”
外头有丫头掀帘子,“姑娘,杨御医来了,可方便进来?”
我连忙站起来,“方便的,快请”。我亦不知她们口中的杨御医是谁,不过能出没在寿王府的,自然都是好的。
我眼睛模糊,瞧不清来人相貌,听脚步声,步伐并不轻快,恐怕不应是个年轻人。那人看我一眼,“面色浮肿,双颊凹陷,发色枯黄,不是个长命相。”
这人乍然开口,我停了半晌,才明白他在说我。我站在那里,还弄不清情况,那人又道:“呆头呆脑,言语木讷,不是聪慧之人。”
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便捏我的手腕,“气沉脉虚,宫内淤血,你曾落过孩子。”
他并不是在问我,只是简简单单在下个结论。
“我......”
我往后缩,这人张口便来,混不理屋里还有好几个丫头,她们每日姑娘、姑娘的叫我,还以为我是未嫁的女子,现在被人知道我落过孩子,人家以后又怎样看我。
我硬起头皮,顶撞了一句,“胡说八道,谁落过孩子?”
那人反倒不说话了,我双手捏在一起,强自嘴硬。
这个时候我不能退缩,如果这丑事传出去,我又如何在这府里立足啊。
那人似乎对府里熟门熟路,他也不多言,只招呼小婢写方子,他念了一长串药名,小婢则在桌上研磨下笔。
我紧紧抿着嘴,那人等念完了方子,才道:“你落胎没落干净,剩了淤血在宫内,才会气血不通,若是不治,你也是个早死的命。”
我脚下发软,有小婢来扶我,我手碰到桌子角,他说:“孩子大了,落胎本就危险,你强行要落,总会留下病根。若要痊愈,则需长久调养,否则你日后定会子嗣艰难。”
他说得简单易懂,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明白他在说甚么。我的手紧紧拽着桌子角,那人又道:“仙儿病了,本人医不好,你病了,本人还是医得好的。只是你这丫头满嘴谎话,本人不喜欢你,于是懒得医你,你要生要死,都是命罢。”
屋里方才静谧的气氛还没散,他就转身要走,后头小婢来拦他,“杨院判,杨御医,你给瞧瞧吧,姑娘眼睛看不见了。”
‘嗤’,那人道:“她又不是仙儿,瞎不瞎的与我何干?”
“半仙,杨半仙,您是半仙啊,怎么能医不好呢?”那丫头叫他半仙,杨半仙,我蹙着眉,“前朝的御医院院判,杨云岱?”
那人冷哼了一声,“崔纲的丫头,未婚先有孕,崔纲在地下也不知怎么想。”
我垂下眼眸,“我爹疼爱我,我只要活着,他都是高兴的。”
我看向那人,“杨院判医术高明,崔蓬蓬确实有过身孕,那孩子也确实是一碗落胎药落了。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崔蓬蓬以后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么?”
我眼睛看不见,也看不见那人的表情,我却心生勇气,我要好好活着,为我爹争口气。来日在地下见到我崔家的列祖列宗,我也好说,我崔蓬蓬没给崔家丢脸,没给崔纲崔大将军丢脸。
屋里安静了,许久才听见那人说:“眼睛是小事,先把淤血去了,慢慢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那人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