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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孝义难两全

    不对!

    脚步声太近了,不是城墙下传来的!

    都尉回头,就见几十兵卒簇拥一人上来。

    来人着朱色官服,须发花白,怒视都尉!

    和州知州!

    都尉眼睛眯了眯,望向知州身边那些人,有城中士绅、陌生的青壮、还有和州兵卒头目。

    他认出两个熟面孔,正是城楼上那千户常使唤的心腹。

    他蒙地回头,就见那千户站在不远处,身边是几架掉转了方向的强弩。

    方向,正是他!

    “哈哈哈!”

    都尉怒极而笑。

    世上还有更荒唐的事吗?

    他想办法找来的弩箭对准他!

    他想要保护的军民,背叛他!

    “为什么?”都尉瞪着那千户。

    知州那里不用说了,立场不同,没有什么可责怪的。

    一个畏战怕死、全无忠军爱民之心的腐骨!

    这个千户,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

    乞儿出身的军汉,是他慧眼识人,从屯长位置一路提拔到千户,倚为臂膀。

    那千户红着眼圈道“大人,标下姓罗!”

    “我自是晓得你这白眼狼姓罗!”都尉恨恨道。

    “是和州罗家的‘罗’!”

    “……”

    都尉愣住。

    他在和州几年,对于城中士绅人家底细都了然于胸。

    和州罗家……是传说中的人家,早已不复存在……

    在十几年、乃至更久前,罗家是和州数一数二的人家,家中主要产业是几万亩棉田与两个织厂。

    罗氏布,遍及江淮,大家没穿过也听过。

    如今罗家男女老少不在了……

    罗家的棉田与布庄,却依旧存在,如今都改姓凌。

    罗氏布,也成了“凌氏布”,还被选为贡品。

    这个凌家并不是官宦世家,却是整个淮阳道无人敢慢待。

    凌家是和州地头蛇。

    只因为凌家出来个女子,今上乳母保圣夫人凌氏。

    这和州凌家就是那凌氏的娘家。

    十八年前,今上继位,还是少年,有权臣辅政。

    可是抬举乳母娘家这种小事,也没有人会违背少年天子之意。

    积累几代人的太平士绅罗家成为为齑粉,以“勾结盗匪行不逆”问罪,阖家问斩,妇孺不留。

    和州凌家至此发家……

    都尉只觉得嘴里发苦。

    这罗千户看着像年过而立,实际上只有二十几岁。

    应是幸存的罗氏遗孤!

    当今天子在,凌家就永远屹立不倒。

    罗家血脉想要为父祖报仇,似乎也只有造反这一条路……

    怪不得他几次试探,问自己是不是效仿外头那个邓将军,迎白衫军进城。

    同罗家上下几十条人命的血债相比,自己对罗千户的提拔又算什么?

    孝义难两全!

    罗千户选择了孝!

    都尉心中叹气,又望向那些士绅,质问道“你们以为投了白衣贼就有好处?贼人靠什么养兵?滁州可是有士绅富户被问罪抄家,你们以为你们能得了好?”

    “不用都尉大人操心!”

    “我们都是本份人家,坦坦荡荡,不怕白衫军‘除恶’!”

    这是仔细打听过滁州详情的。

    毕竟滁州那边,真正被滁州军明面上处置的只有吴家。

    吴氏父子之恶难掩,实是可杀之人。

    “我家本就是弥勒教徒,自要恭迎佛军进城!”

    “明王转世,天下太平!”

    这种就是隐藏的教徒人家了。

    “老大人心慈,欲保全和州上下,都尉大人何其心狠?”

    “你们用和州上下性命去赌军功,赢了升官发财,败了挪屁股走了,不是坑死咱们?”

    “都尉大人看看这些兵卒,有几个真的乐意对白衫军刀枪相向的?”

    这些事与知州一样,求生欲很强,怕死的。

    七嘴八舌,尽是指责。

    都尉扶着墙垛,几乎站不稳。

    这算不算是“千夫所指”?

    没想到有一日,他竟然成了“大恶之人”?

    他回头望向墙上兵卒。

    一个一个,或是低下头,或是移开眼,没有兵卒与他对视。

    都尉大人是好官。

    不喝兵血,爱惜兵卒。

    这五昼夜,将士一起守城,他的辛劳也在大家眼中。

    只是,人人都怕死。

    都尉眼神移开,落在兵卒旁边的强弩上,终于看清楚,那些没有对着自己的强弩,不知何时也转了方向,不是对着远处敌人,而是向着墙根下。

    他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这是他力主修缮的城墙!

    上面是他连着往京去了十封信,连妻子的嫁妆都送出去,才求动上面跟淮南道说了话,得到的这一百架弩!

    这和州,竟是守错了么?

    不仅士绅百姓不能齐心,连将士也离心?

    “呛啷”一声,都尉手中雁翎刀出鞘。

    后上来那些人怕他行凶,“哗啦啦”上前,将知州大人包住。

    正如都尉知晓知州大人畏死,知州大人也知晓他的根底。

    原本被软禁几日、夺了官印、气恼不已的老大人,叹了一口气“民心所向,这就是民心所向!……都尉来和州几年,还请莫要执拗,给和州将士与百姓父老留条活路吧!”

    “我欲活和州,奈何和州不活我!”

    都尉提了雁翎刀,满脸决绝。

    “大人!”

    那千户神色大骇,快步上前,却是迟了一步,被喷出来的鲜血糊住一脸。

    “大人!”

    千户跪在地上,扶着都尉在怀中,带了颤音。

    “出……吾妻……”

    都尉割断喉咙,胸口喘的跟风箱似的,抓了千户前襟,眼泪汹涌而出,带了祈求。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悔矣!

    错估和州局势,没有将妻子送回京中!

    悔矣!

    眼见朝廷千疮百孔,民心尽失,依想着“守土安民”!

    这千户亦是虎目含泪,使劲点头“大人放心!”

    都尉却不肯安心,又望向知州。

    那知州长吁了口气“老夫与罗千户为证,都尉出妻,与毕娘子两相无干!”

    “谢……”

    都尉说出最后一个字,闭上眼睛,气绝身亡。

    “贤弟慢走,愚兄前来作伴!”

    大家一惊,齐齐望去。

    不知何时,州判已经站在墙剁处,对着都尉尸身说完这一句,就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城墙上鸦雀无声。

    就是那知州老大人,也没有反转的喜悦,只剩悲伤。

    不知谁带的头,有兵卒低声饮泣。

    眼见悲伤的情绪在兵卒中蔓延。

    那些士绅不放心了,生怕这些兵腿子再有什么反复,小声提醒。

    “老大人,迟着生变啊!”

    知州低头在脸上抹了一把,知晓此刻不是耽搁的时候,转身对身边一生面孔道“还请壮士转告邓将军,和州开城门,田善文率和州将率将士与士绅百姓迎佛军进城!”

    那壮士就是邓健之前派出潜入和州的五百人的头目。

    是他瞧着势态不对,藏匿起来,联合剩下的滁州军,说服几户士绅,“解救”知州出来。

    “好!还请大人开城门,让某去回禀!”

    一行人下了城楼。

    “吱……呀……”

    关闭了五天六夜的和州城门,缓缓而开。

    灯火照应中,那小头目举着火把,脚步匆匆往对面的滁州营去。

    知州则是亲自举了火把,往州判坠落处查看。

    几丈高的城墙,哪里还能逃出生天?

    血肉模糊,摔成一团。

    老大人身子塌下去,吩咐身后从人“好好收敛了吧!”

    他年迈畏死,可心中也敬重这些不畏死之人。

    ……

    这会儿功夫,那个回去报信的头目走了十来丈,发现不对劲。

    前面黑糊糊一坨是什么?

    还有这“呼哧带喘”的动静。

    是有伤兵?

    他晃了火把去瞧。

    一头带了口勒的老牛,趴在地上,身上中了几支弩箭,呼哧带喘。

    老牛身后,还挂着大车。

    大车上,是横着摆放的庄稼杆,上面也分布着几支弩箭。

    估摸两、三尺的地方,就挂了白带。

    远远地望去,可不正是如同白衫军出没。

    这头目松了一口气。

    他是邓健的人,晓得邓健脾气。

    七月入黑蟒山剿匪,除了那两个恶匪寨鸡犬不留,另外两个匪寨也都屠了,不要降兵与俘虏,就是因为打那两个寨子时,死伤了不少滁州军。

    要是滁州军伤亡太重,怕是邓健会恼。

    滁州营这边,大家都没有睡。

    浓雾渐消,城墙上有是灯火通明,大家就瞧出不对来。

    人影晃动,又离得远,看不清上头详情。

    可隐在牛车下近前的斥候却发现,第二轮弩箭转向了。

    随即,隐在墙角下的斥候发现。

    上面不少弩车调头了!

    有的像墙角下,有的直接调头对城墙。

    不敢耽搁,立时猫着身影潜入夜色,回去送信。

    等到和州城门大开,滁州营这边就瞧见。

    这头目举着火把回来时,大家正听完斥候回报,疑惑不解。

    和州生变?

    什么变?

    看到这头目回来,邓健目光硕硕“城门已开,夺门了?”

    那头目忙道“不是夺门,是和州知州联合和州兵罗千户控制了城墙,开了城门,命属下回来传话,将带将士、士绅出迎!”

    邓健皱眉道“那个都尉呢?还有他身边那小子?”

    头目顿了顿,说了都尉自戕与州判跳城墙之事。

    大家听得震撼。

    杜老八直接咋舌道“这听着就是话本子里的忠烈!”

    唐光亦道“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官!幸好只遇到这一处!”

    霍五亦叹道“这两人算是个汉子!”

    邓健却是脸色黑的能拧出墨汁来。

    这算什么?

    郁闷了几日,有了攻城之策,和州降了!

    遇到像样的对手,没等正式对阵,都死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