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庆文这话问得极为犀利,陡然间便将钱谦益问了个哑口无言。
原来这钱谦益也并非全无见识之人,比起那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东林党人要强出不少来,心里也明白张居正的举措才是利国利民之举,因此是颇为赞同和同情张居正的。
然而所谓“屁股决定脑袋”,钱谦益作为东林领袖,却是万万不能主张替张居正平反的,否则就是自外于东林党人,相当于毁了自己东山再起的基本盘。
于是钱谦益百般无奈之下,只能说了句违心话“张居正擅权谋政,没有人臣之德,又逼迫皇上强行夺情,又没有人子之份。这样不忠不孝之人,自然应当是群起而攻之了。”
姬庆文立即抓住钱谦益的话头,对柳如是说道“柳姑娘,你可听好了,他们东林党人都是些拘泥小节、不通大义的伪君子、真小人。这些人,既不愿意、又没本事替张居正老相公平反。你想要将免除自己贱籍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恐怕是会永远失望下去的”
钱谦益没想到姬庆文会直接用“伪君子、真小人”这样的诛心之语来评价自视甚高的东林党人,他作为党魁自然是要据理力争的。
然而姬庆文方才那一长串的铺垫,已将他逼到了死处,再没有回还的余地,这位文坛领袖只能近乎无赖地狡辩道“如是,你不要听这小子信口胡说。而今是朝廷是众正盈朝,我们东林党办不下来的事情,又岂是姬庆文一句话就能办妥的”
“哈哈哈”姬庆文放声大笑道,“钱谦益,你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我不妨告诉你,十一月京师大战,朝廷里那些出身东林的官员表现拙劣不堪,太让皇上失望了,所谓朝中百官皆曰可杀,这是皇上的原话。得庸相百,不如得救时一相也,这也是皇上的原话。皇上是体念张居正老相公不计身前身后得失、一心公忠体国,又有在下从旁劝谏几句,这才下旨替张居正老相公平反的不知钱先生对此有何高见”
姬庆文抬出崇祯皇帝的金口玉言,已是容不得钱谦益再狡辩了,更何况东林党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钱谦益要比姬庆文清楚得多,崇祯皇帝的脾气他也多少有些了解这位年轻的急躁皇帝,因为东林党人的拙劣表演,一怒之下替张居正平反,也不是什么不能想象的事情。
其实钱谦益本身倒也并不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否则也就轮不到他做什么东林魁首、文坛领袖了,若是现在他同姬庆文一对一身处密室之中,或者只有几个心腹之人在旁,让他当面认错服软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可现在,钱谦益和姬庆文两人左右却有无数文人骚客在这些人要么本身就有秀才、举人的功名,要么是朝廷里哪位大佬的门生,真才实学就未必有,可传播流言的本事却是不容小觑。
方才这些文人们,还以为是钱谦益同姬庆文为了柳如是这个女子争风吃醋这在所谓风流才子之间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是当做笑谈来听而已。可现在钱谦益居然同姬庆文谈论起当今万岁对张居正的看法来了,这可是一桩关乎朝廷政局的大事,时候连一个字都不能漏听的。
只见他们诗也不做了、联也不对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伸长了脖子、长大了嘴巴,就好像嗷嗷待哺的麻雀,就等着钱谦益发表对张居正的看法。
钱谦益陡然之间忽然发现,自己方才不过是在同姬庆文争夺柳如是而已,怎么说话之间,竟围绕张居正做起了一篇大文章了
而且现在他几乎已落定了下风要知道,听姬庆文所言,张居正案的平反是崇祯皇帝的意思,自己作为东林领袖,要是在这大庭广之中下公然反对张居正,那可就不是在反对那位死了的张老相公,而是在反对活着的当今圣上了
东林党可是以忠君报国为己任的哪怕只是口头上说说若是公然说出同皇上旨意相悖的话,那东林党“忠君报国”的名声又往哪里搁往裤裆里搁吗
可支持张居正的话,也不是能轻易说出口来的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境,钱谦益显示出了他“老狐狸”的本色,忽然说道“如是,你不要听信姬庆文这小子信口胡说。就算圣上有意替张居正老相公平反,那也得一步步来,先赦免他本身的罪过、重新赐予谥号、赦免张家子弟之罪、发还虢夺财产,最后才能顾及到受其牵连的旁人。”
他顿了顿,又道“据我所知,受张居正老相公牵连之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人,他们的子弟、子弟的子弟,繁衍至今无论如何也有两三千人之多,想要替他们赦出贱籍,还须要一一统计造册,经户部修改户籍总册之后,才能真正免除贱籍,这其中不少人之中还有功名在身,又需户部同吏部、礼部商议之后才能办理。这一整套走下来,怎么着也需要两三年时间,又岂是姬庆文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能了结的柳姑娘可万万不要相信了他的话。”
这钱谦益果然是才智高明之人,不但将朝廷处置官员平反案件的流程说了个明白,更重要的是在没有表态的前提下,将话题重新拉回到柳如是的身上了。
姬庆文其实只想挫一挫钱谦益的锐气,并没有乘此机会重创东林党的意思,故而并没有在张居正的话题上再追问深究下去,顺着钱谦益刚才的意思说道“我方才说过了,你办不到的事情,别人却未必不能办到。赦免柳如是姑娘贱籍的事,是皇上亲笔下的特旨。”
“什么这怎么可能当今圣上为了河东君一人,下了道特旨”
钱谦益有些吃惊。
钱谦益的惊讶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他好歹也同崇祯皇帝接触过一些时间,这位才二十岁的年轻皇帝是怎样的一种性情,钱谦益也是颇有体会,能让他为一个平头老百姓专门下达一道圣旨,可以说是极为难得的了。
姬庆文却笑道“怎么钱先生还不相信吗这道旨意现在就在柳姑娘手里,这可是她性命交关的东西,不知她肯不肯借给你看上一看呢”
柳如是还真不肯将圣旨拿出来交给钱谦益她在风月场里厮混惯了,当然看出来姬庆文和钱谦益是在为自己争风吃醋,真的害怕钱谦益拿到旨意之后,一怒之下便将这道圣旨给扯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于是她轻启微唇,幽幽说道“钱先生,姬大人说的都是真的,万岁爷真的给我、给我全家,御笔亲书下了道旨意”说着,柳如是双手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装了圣旨的那只匣子。
钱谦益同柳如是虽然年纪差别甚大,可诗词常喝却引为知己,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极为熟悉,近在咫尺看了柳如是的神态动作,便知姬庆文所言并无半字虚假。
本来嘛,什么样的玩笑都能开,可偏偏假传圣旨这样的会株连九族的玩笑,却是万万开不得的。
意识到了这点,钱谦益原本强撑起来的气势终于支持不下去了,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是皇上下的旨意,那那很好很好。能够免去你的贱籍,更是一桩可喜可贺的好事还有姬大人替你赎身,这这”
姬庆文见钱谦益说这几句的时候断断续续,毫无生气,仿佛转眼之间便老了好几岁,心中异常痛快得意,刚要说话,却听有人在自己耳边说道“大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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