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小男孩又开始剥豆,数数。
吃豆豆,长肉肉,十八。
吃豆豆,长肉肉,十九。
吃豆豆,长肉肉,二十,好了。
再然后,在杨八难,孙长河等十几名警卫连战士的注视下,小男孩将剥好的青豆一粒粒的放进小嘴,嚼着吃了。
杨八难还是不死心,又问道:“小孩,你家大人呢?”
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从杨八难身后传来,说道:“你不用再问了。”
杨八难闻声回头,便看到徐锐和冷铁锋走了过来,冷铁锋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刚才那句话是他说的,这也是北上淮南十天来,他第一次说话。
冷铁锋走过来说:“你不用再问了,他根本不知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杨八难不信,说:“冷队长,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就是知道。”冷铁锋说这话时,眼眶毫没来由的就红了,徐锐走到小男孩面前蹲下来,轻轻的询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便抬起头,回答说:“豆豆。”
“豆豆?这名字真好。”徐锐又问,“你妈妈呢?”
小男孩便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茅舍右侧用竹篱笆围着的菜园。
冷铁锋、杨八难、孙长河还有警卫连的十几名战士便齐刷刷的扭头,顺着小男孩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再然后,他们就从破开的篱笆缝隙中看到了一双脚,看到那双脚,冷铁锋便立刻心头一颤,端着三八大盖走了过去。
往前走了没几步,冷铁锋就看清楚了菜园的全景。
那是个在屋前辟出的很小的菜园,菜园子里就种了两垄大豆,不过,这两垄的大豆已经只剩下豆梗,所有的豆荚都被摘下来。
在豆垄的中间,侧躺着一位少妇。
冷铁锋走进来,伸手探了探鼻息,便黯然摇头说:“已经没了。”
再稍稍检查了一下少妇身上,发现少妇腹胀如鼓,嘴里还有残留的观音土,便满脸黯然的说道:“是饿死的。”
徐锐闻言不由悚然动容,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就把这位母亲所做的事给还原了。
这应该是位守寡的母亲,而且家里再没别的亲人,母子俩相依为命,家徒四壁,这点从空空如也的茅舍可以看出来,但既便家徒四壁,在这个收获的季节,母子俩也可以找到足够的食物果腹,绝不至于饿死。
然而,突如其来的洪水,却改变了这一切。
汹涌而下的洪水淹没了母亲辛苦操持了半年的土地,毁掉了所有的收成,更截断了他们通往外界的道路,屋前菜园子里的两垄豆荚便成了母子俩所有的口粮,然而,仅有的两垄豆荚只够孩子吃的,为了保住孩子,母亲活活的被饿死了。
徐锐无法想象,这位年轻的母亲在临死前经受了怎样的心理挣扎,更无法想象,她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徐锐曾听一位从事医学研究的教授说过,当人饿到极致的时候,就会彻底丧失理智,会变得什么事情都能够做的出来。
然而,这位年轻的母亲,却至死都没有动过哪怕一粒豆!
人在饿极的时候会丧失理智,会变得疯狂,甚至人吃人,但是这位母亲却至死都不舍得吃上一粒豆,因为她很清楚那是她儿子的口粮,她吃了豆子,她的孩子就会被饿死,母爱战胜了一切,这是徐锐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伟大的母亲!
不仅徐锐,杨八难、孙长河以及警卫连的战士全都动容。
显然,所有人都想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母亲真伟大!
冷铁锋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层,他想的是,这场人祸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沿途所见的数以万计的老百姓原本是可以不死的,还有这年轻的伟大的母亲,原本也可以活下来,把她的孩子拉扯大,可现在,她却必须在孩子还在懵懂之年就抛下他,她一定舍不得孩子,却必须狠心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还是以一种最残忍、最痛苦的方式!
这一刻,冷铁锋内心的愤懑简直膨胀到难以复加的程度!
“嗷啊……”冷铁锋再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咆哮,疯狂的冲向那几个早已经毙命的鬼子,然后拔出刺刀,像疯了似的一下又一下的捅刺那几个鬼子的尸体,直到几具鬼子尸体被捅成筛子,也是浑然不觉。
杨八难想要上前阻止,却让徐锐制止了,徐锐说:“让他发泄吧,不发泄出来,他会憋死的。”
杨八难便沉默了。
杨八难很清楚冷铁锋因何而愤怒。
事实上,此时杨八难内心也同样的愤怒。
杨八难能够清楚的感觉到,他内心的信仰正在崩塌,他曾经那么信仰三民主义,他曾经那么热爱蒋委员长,可是现在,这一路北来,他所看到的听到的却彻底让他迷茫了,生平第一次,杨八难对自己过往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跟杨八难一样迷茫的,还有孙长河以及警卫连的战士。
就为了挡住日本鬼子,真的值得这么做?真的值得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都说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何为保家,何为卫国?共产党说,保家卫国就是保护妻儿老小,保护老百姓,使他们免于遭受敌人欺凌以及侵辱,可是现在,淮南的百姓并没有死于侵略者的刺刀之下,却死在了自己人所制造的洪灾之中。
而且,这场惨烈的洪灾还是最高领袖下令制造的!
无边的失望,一霎那间就从每一个官兵心间涌起。
徐锐冷浚的目光从杨八难、孙长河以及警卫连的每一个官兵脸上掠过,说道:“你们都看见了吧,现在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领袖蒋委员长,是个什么货色了吧?你们还相信他抗日是为了老百姓?一个可以毫不犹豫下令炸开花园口,淹死数百万老百姓的领袖,他还值得你们拥护,值得你们的效忠吗?”
杨八难幽幽的说道:“团长应该听说过,慈不掌兵。”
“哈,慈不掌兵?好一个慈不掌兵!”徐锐厉声说,“古今中外,确实有不少指挥官通过牺牲局面,赢得全局的胜利,但是我从未听说过,有谁可以靠着牺牲百姓,靠着牺牲自己的子民赢得胜利,一个也没有!杨参谋长你能举出例子?”
杨八难沉默,长久沉默,他当然举不出这样的例子。
徐锐还要再说时,冷铁锋反握着滴血的刺刀走回来。
“老徐你别说了。”冷铁锋先阻止了徐锐,再回头,冷森森的目光从杨八难、孙长河以及警卫连的一干战士脸上逐一扫过,然后说道,“都给我听着,今后谁要是再敢在我面前提及蒋委员长这四个字,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完,冷铁锋收起刺刀,然后走上前抱起豆豆就走。
说起来也真是怪,豆豆不过是个四岁孩子,被个陌生人抱走,却居然也不哭,只是用一种平静得吓人的眼神看着冷铁锋,还有其他人,徐锐就对雷响说,这孩子不得了,长大了肯定有出息,他要是去当兵,肯定会是一个好兵。
徐锐却不会想到,他今天随口说的一席话,最后竟成了事实。
五十年代发生在朝鲜的那场事关中国国运的大战中,豆豆中途参战,一个人一条水连珠步枪,就干掉了三百八十六个美国大兵,最后成为令联合****闻风丧胆的超级杀手,美军从国内调来西点学校的教官对付他,也被他反过来干掉了。
又过了二十年,豆豆已经晋升营长,所率侦察营在南疆打得越南猴子鬼哭狼嚎,甚至连北部战区的司令都成了该侦察营的俘虏,此后凡三十年,越军只要一提及狼牙部队,便会肝胆俱颤、魂飞魄散。
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此时的豆豆,却不过是个年仅四岁的孩子。
宿营的时候,看着跟小大人似的坐在火堆边的豆豆,徐锐问冷铁锋:“老兵,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了没?”
冷铁锋说道:“想好了,就叫洪水生。”
徐锐点头说:“洪水生,这名字倒也贴切,他原本很难躲过这场洪水,是他的妈妈给了他第二次的生命,叫水生这名字,可以让他永远记住他有一个伟大的妈妈,我也相信,等他长大了,一定会以有这样的妈妈而感到无比自豪。”
冷铁锋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还太小,很难记住他妈妈的样子,但是我希望他能永远记住他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妈妈。”
徐锐又问道:“你真打算亲自抚养他?”
在大梅山根据地,已经建起了保育院,专门收养烈士的遗孤,独立团政委王沪生亲自兼任保育院的院长,所以冷铁锋完全可以把豆豆送进保育院,他一样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但是冷铁锋却决心已定。
冷铁锋点头说道:“是的,我要亲自抚养他,我会跟雁子说的。”
“雁子是个好姑娘,她肯定能理解的。”徐锐说完又摸了摸豆豆的小脑袋,说道,“何况豆豆这孩子还这么懂事,将来也一定是个好哥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