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篮球在空中慢悠悠地划过,“砰”的一声,轻轻地打在篮板上,接着弹到篮筐上面,转了一圈,然后——就不动了。
篮下,站着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儿,都微微弯着腰,抬着头,怔怔地望着被篮筐和篮板卡住的篮球。想等着它要掉下来的时候,就开抢。几个小孩儿都生得白白净净的,各自穿着红色的,黄色的,蓝色的各式各样风格的小号篮球服,脚上也都穿着小号运动鞋,看起来显得十分专业。
几个小孩儿蹙着眉头等了一会,这才终于确定篮球是被卡住了,开始着急起来。其中,有个瘦削的长发小孩儿还尝试着自己跳起来,去摸那个篮球,尝试了几次才发现差了一大截。然后这个穿着3号韦德球衣的小孩儿又想了个办法,让同伴把自己抱起来,再去摸。也还是差了有一米多的距离,不过这次似乎看起来离篮球更近了些,他便越发有信心了,继续往上伸手,使劲地再伸了伸。
“扑哧”旁边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韦德”有些不高兴,回头看了一眼,是那个在场边站着观看的家伙。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农村来的乡巴佬,剪了个老式的平头发型,一手提了两只公鸡一手提了一揽子鸡蛋。
“小韦德”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跑过去拉了拉那个农村青年的过时的T恤,乖乖地说道:“大哥哥,你过来帮帮我们嘛,好不好?”
那青年似乎看透了小孩儿的伪装,也不揭露,只对着他眨了下眼睛。他放下手中的鸡和蛋,随意做了个拉伸。
“好,看我的!”
青年从场边一个助跑,跑到篮下身体轻轻一跃——结果只摸到了篮板。
“真没用,亏你还长了那么高。”“小韦德”有些看不起地小声嘀咕起来。
事实上身高只有176公分的青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重新助跑,纵身一跃,竟然比上次的弹速快了很多。他脚上像是安装了弹簧一样,整个人高高跳起,终于把篮球摸了下来。
“哇,大哥哥跳得好高!”周围的几个小孩儿有些敬佩地望着青年,只有“小韦德”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小青,干什么呢,快点走啦。”一个农村妇女从旁边的女厕所走出来。
青年把鸡和蛋提起来跟了上去。
“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到了县城不要叫我小青。”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你也还是小孩子。”
“……”
才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天色就已经变得昏暗起来了。干燥而闷热的空气像铅水一样沉重,让人容易滋生出烦躁的情绪。房间里面的光线越发的昏暗,但是却没有开灯。身在其中,让人有种置身在蒸笼里面的错觉。面前是个透明的玻璃茶几,旁边有凉沙发和凉椅,沙发对面有个书桌那么大的彩电——并没有打开,房间的角落里面蹲着台认不到牌子的三门冰箱,上头还挂着个看起来小巧干净像个装饰品的空调。对于何青平来说,这一切都像是在炫耀。唯一一个让他感到熟悉的东西,就是摆在面前呜呜作响的电风扇了——可是它在这个屋子里,却显得那么不协调。
“想不到师姐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能考上二中,很不错嘛。进了县二中呢,基本上就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门槛了。这几年县二中的大学升学率年年都是全市第一,国家级的重点高中,可不是吹出来的。好好努力,争取往更高的方向去发展。”一个中年胖子坐在凉沙发上,挺着个大肚子,一边擦着满头的汗水,一边侃侃而谈。
这个人就是外婆的学生了,可能是自己以后的老师呢。何青平站在旁边呆呆地想,电风扇吹出来空气也有些温热,加速了他背上汗水的流淌,让他不能集中精神。地上放着从家里提来的一篮土鸡蛋,一起来的那两只公鸡已经被未来的师娘提到阳台去了,在房间里偶尔还能听到它们不甘心的叫声。
母亲坐在凉椅上,显得十分局促不安,又捡了些自来熟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哎呀,这有什么,我们家小青跟当初的唐老师可不能比哦。我妈说她教出来的最好的学生就是唐老师了,那时候她经常一回来就跟我们说今天的学生又调皮了,只有那个姓唐的小娃子很认真,是很有才华的,将来要成大事的。小青要多向唐老师学习才行,听到没有。”
何青平一阵头大,脑门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一个小包,又迅速平复下去了。来之前他才郑重其事地说了不要喊“小青”,听起来像个小女孩儿的名字,喊“青平”或者“小平”都可以接受,不过很明显母亲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对面的中年胖子尴尬地笑两声,急忙打断道:“那是老师抬爱,才有我的今天。行嘛,没问题,以后我就多照看着他一些。但是他不一定能够分到我们班,现在的县二中,一个年级有将近二十个班,我最多也只是在其中的四五个班上课。是哪些班呢,我暂时都不能确定,要看领导怎么分配。这个问题不大,要是青平他恰好分到我们班,我肯定照看着他一些。要是分到其他班,我就吩咐其他班的老师照看着。不过一切还是要看你自己努力才行。”
最后一句是对着何青平说的,何青平急忙把自己发呆的神思抽回来,拿出一副受教的面孔,郑重其事的说:“恩,我一定会努力的。”这种装腔作势虽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了,达到了运用自如的地步,但每一次用出来的时候,还是会让他感到想要呕吐的感觉。
母亲在旁边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小青可能是笨了一些,不大会说话,我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嘛,个性可能会有点孤僻的。但是他绝对不怕吃苦,不会偷懒,无论是在学习上面还是做活方面。以后要是唐老师有什么用得上人的地方,可以尽管使唤他,他一向都很听话的……”
完成了表演任务的何青平在心中苦笑,又在一个人心头留下这种听话孩子的印象了。何青平一点都不喜欢母亲强加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印象,因为这根本不是他。但是看着母亲四处奔波,努力的维持着这个印象,何青平又无法生出撕开这个伪装的想法,至少暂时还没有。
就让他们蒙在鼓里多开心一会吧。
“行,师姐回去代替我向老师问候一声,好久没回去看望他老人家了。”唐胖子很自然地下达了结束语。
“好哇,我回去的时候跟她说一声。哦,对了,唐老师不知道吧,老家那个桥去年被洪水冲垮了,大家凑钱修了个新的桥……”
本来以为谈话已经结束的何青平和唐胖子听到这句话,几乎同时皱了皱眉,又都不好打断她,只得看着这个农村妇女一个人唾沫横飞。
中途,门打开过一次,一个小男孩儿抱着个篮球走进来,竟然是之前在校门口打球的那个“小韦德”。唐胖子就顺便让自己的儿子过来,让喊哥哥,喊阿姨,小孩儿都很乖巧地照做了。何青平和小男孩都非常默契地装作不认识对方的样子,相互打了个招呼,然后就不再理会。要是旁人知道他们两个刚刚才认识过的,怕会忍不住感叹: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会装么!
离开的时候,何青平已经非常疲惫了,并不是他站了一会就觉得累,而是精神上的消耗太大。每次陪着母亲出席这样的会谈,他都会感到相同的疲惫。第一次去小学老师家去还好,毕竟都是同一个村,经常会见面的,大家知己知彼,不用装得这么辛苦。第二次是小学五年级要从村小转入镇上的中心校的时候,那个班主任竟然是母亲的小学同学,那自然是需要拜访一下的。虽然何青平知道拜访之后,并没有因此起到什么作用,但是母亲依旧坚持地认为,何青平学习成绩好,都有她那次拜访的功劳。第三次是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母亲神一般的找到当时的数学老师,说是她大舅的一个远方亲戚……事后根据母亲无处不在的逻辑观来看,何青平能够考上县二中,那肯定有这一份关系在里面的。
自己的努力没有被看见,何青平并没有觉得有多大委屈。母亲爱怎么想爱怎么做都是她的事情,既然自己不喜欢,只要躲开就好了。事实上他努力考上县二中,来到县城读书,就是想着能够躲开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中考之前,母亲说外婆有个学生在县二中教书的时候,何青平有认真想过,不然就不报考二中了,考个一中,或者五中这种省重点也是可以的。最终还是考了二中,是因为他认为母亲在二中有认识的人,这个根本是在吹牛吧。没想到,结果被打脸了。
下得楼时,天上的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低了。仿佛随着这个趋势,整个世界都会变成黑压压一片。空气中雨水的味道逐渐变得清晰可闻起来。狂风一阵一阵的,吹得落叶满地打滚,有种秋雨欲来,气势逼人的感觉。何青平反而喜欢这种气象万千,巴不得迎着风狂吼一声,才算痛快。
“想不到这人真的是外婆的学生啊。”
“是啊,你外婆在村里教小学的时候,他是我们一个村的,后来才搬走的。那时候一点都不起眼的一个人,没想到当上了二中的老师。你以后就要叫他唐老师了。”
何青平就猜到了,刚刚母亲说的对方“很认真”、“最有才华”之类的,就是个套路。
走了一阵,母亲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我的篮子忘了拿了,鸡蛋是送人的,篮子不是呀,篮子还是向你邓三嫂家借来的。青平帮我回去拿一下。”
是忘了才怪!何青平明明看到母亲在离开的时候不舍地看了看篮子,最终没有说话。还以为这次母亲大方地把篮子送人了呢。没想到……看着母亲狡黠地嘿嘿一笑,何青平只好在心头叹了口气,回头去取篮子。
教师宿舍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红色的宝马轿车,一个跟何青平年纪相仿的青年正蹲在车旁抽烟。二楼唐胖子的客厅已经开了灯,里面听见两个人在说话,声音都很大,显得很是热闹。
“唐老师啊,我一个朋友送了一瓶老窖,我马上就想到你,这不,就拿过来了。”一个陌生的大嗓门在里面吼着。
“哎,江总,跟我还这么客气。正好,今天买了两只鸡,一会拿来炖了下酒。”唐胖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痞子气,丝毫没有之前在何青平面前那种老师做派,反而让何青平觉得更贴切他本身的形象了。
“最近快要开学了,唐老师又要忙起来了吧。”
“我就是这忙碌的命,闲下来反而不适应,哈哈。哦,对了你家江公子怎么没来耍。”
“那兔崽子昨天出去耍了回来,有点伤风感冒,没敢让他出来见人,关在家里看书呢。”
“年轻人嘛,喜欢耍是正常的,再说马上就念高中了,能耍的时间就更少了。可以适当放松一下,不过要注意身体。这空调开得有点冷了吧,媳妇,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
“不冷不冷,刚好合适。说起来,犬子能读上二中还不是多亏了唐老师从中斡旋。”
“江总,你要这么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啊……”
听着里楼上笑晏晏的谈话,何青平没有上楼,只是有点头痛地站在楼下开始想着一会对母亲的说辞。篮子不会真是邓三嫂家的吧,应该不是,他们家可没那么好说话。如果是自己家的篮子,送人也是可以的。或者不然以后再来拿,反正看这个趋势,以后肯定还会过来的,只是不知道下次该怎么开口把篮子要回来。
“这些大人都喜欢说谎,你说要是我现在走上去,他们会不会很尴尬?”旁边的青年突然开口,把何青平吓了一跳。“不会的,他们会找到另外一套说辞来自欺欺人。”青年自问自答。
“你是在跟我说话么?”何青平一面说,一面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了。
“哎”青年捂了捂头,“第一天来就被人无视了,真是让人感到无奈啊。”青年随手弹掉手中的烟头,站了起来。何青平这才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高人”。对方身高看起来有183公分的样子,这在何青平的见识中算是很高的了。他的身材有点瘦弱,一副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样子。一身明显是崭新的西装随意地披在身上,但是已经被这人弄上了很多褶皱的痕迹,头发上面打了发胶,显得油光滑亮的。对于何青平来说,学生穿西装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像个小大人,他以前只在电视里看过。面前这人虽然个子高,但何青平看得出来对方年纪不大,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小。
整体而言,在何青平心中,对方脑门上用红色的油漆涂着四个大字:不良青年。
“你好,我叫江河,我喜欢打篮球。”
对方伸出右手,露出了一嘴白白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