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一路缓行,足足用了十日方才抵达金陵。离金陵还有十余里,便被告知在城外驻扎。不久,又有枢密使的官员赶来,令各军缴了军械,等到各军缴了军械,金陵城内,调出来其他禁军,安置在神武、天雄两军的侧翼。这其中的含义已经不用多说了。
光是凭这点,杨琏就看出天子是一个多疑的人,神武军、天雄军的亲人、家眷大多在金陵,其实无须如此紧张。天子如此,反而会让两军的士兵惶恐不安。
杨琏找到了李征古、高审思等人,说了心中的担忧。李征古觉得有些小题大做,高审思却认为杨琏做的不错。军心惶恐之下,难免会有人不满,如果说吴越人又来捣乱,那形势就危险了。当即找来了部下,让他们安抚士兵,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出错。李征古见他同意杨琏所想,便让人封锁营门,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响午时分,一名太监来到军营,下达了陛下的旨意,召见李征古、高审思、朱匡业以及杨琏等四人。
陛下召见李征古、高审思、朱匡业三人是常理,毕竟三人或是领兵的主帅,或是统军这等高官,但杨琏不过一个将虞侯,能被陛下召见,看来是要得到奖赏。
不少人都眼红地看着杨琏,但杨琏却没有太在意,与李暻早晚都要见面,现在见面,比以后再见面要强。
众人上了马,在太监的带领下进入了金陵城,这让杨琏有些唏嘘,当初离京的时候何等盛况,可谓万人瞩目,如今回京,当真是凄凄切切,大多数的人都成了待罪之身,随时可能人头落地。
一行人穿过中轴线,沿着秦淮河缓缓而行,中途,杨琏看见自家的客栈与酒楼,更是觉得人生恍如梦境。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众人这才进入了皇城。皇城里,琼楼玉阁,装饰得非常华丽,处处鲜花开放,美不胜收。可以看出,李暻对皇城的经营很是用心。一个贪图享乐之人,怪不得大唐只是打了几仗,国力就不济,原来是浪费在这上面了。
皇城内还有宫城,这才是皇室的居住之所,包括皇后、嫔妃以及年幼的王子、公主等等,都在这里居住。
宫城内更为华丽,不少地方用红漆刷了,用来自巴蜀的锦缎铺就,若不是大唐富庶,根本无力支撑李暻如此挥霍。
杨琏、李征古等人进去之后,便在等待着皇帝陛下的召见。杨琏也不急,眼观鼻,鼻观心,悠闲得很。倒是李征古有些紧张,这一次战败,也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结局?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李征古双腿都有些麻了,这才看见齐王李景遂从宫里走了出来,看见杨琏,李景遂微微点头,脸上带着笑意离开了。
片刻之后,便有太监带李征古进去,杨琏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李征古出来,倒是刚才的那名太监,又带了高审思进去。
难道李征古被下了大牢?杨琏猜测。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那名太监依旧是带了朱匡业进去,还是没有看见李征古与高审思。
“搞什么名堂?”杨琏暗自想着。这一次等的时间只有半柱香,那名太监匆匆出来,引了杨琏进去。
“公公,李副使与高统军他们怎样了?”杨琏问道,左右看了一眼,四周无人,迅速从袖口里掏出一块银子,不动声色地递给了太监。
太监咧嘴一笑,轻声道:“没事。”说着,便朝着大殿走去。
杨琏跟在身后,绕了好几圈,才进去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有些阴暗,朱红的漆已经变得暗红,杨琏不觉有些奇怪。太监微微一笑,带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走了二十多步,依旧十分阴暗,太监站定了,低声道:“陛下,杨琏来了。”
杨琏向前看去,只见前方约有三十多步的地方,有一个人影,显得有些飘忽。
杨琏也不理李暻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一抱拳,道:“微臣杨琏见过陛下。”
“杨琏,你可知罪?”里面那人说道。
“苏常战败,微臣未能提醒李副使,的确有罪。”杨琏淡淡的道。
“哼。”里面那人冷哼了一声,道:“朕说的,可不是这个。当年你侥幸逃走,本该离开大唐,偏偏你不怕死,还来大唐,莫非你是想要复国吗?”
“陛下这是何意?微臣来到金陵不到一年,在此之前从未到过,不知陛下指的是什么?”杨琏倒是很冷静。不过他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人这样对他,从这人的口气来看,不太像天子,可是他又是何人?
“哼,狡辩!”那人又是一声冷哼,声音有些尖锐,见杨琏不为所动,道:“来人呀,将杨琏抓起来,狠狠拷问一番,我倒是想知道,是他的嘴巴硬,还是朕的皮鞭硬!”
随着他的声音,几名甲士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们全副武装,铠甲摩擦的声音让人心惊,刀锋在烛光的照耀下,闪动着嗜血的光芒。
一个小太监点亮了更多的蜡烛,屋子里越发的亮堂起来,杨琏终于看清了前方的那人,身着黄袍,头戴冲天冠,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
在杨琏打量着他的同时,那人也在打量着杨琏。看见杨琏的面容的时候,那人身子一震。杨琏说不上丑,但脸上的那道伤疤为他减分不少,看起来颇为吓人。
死死的盯住杨琏看了半响,那人终于开口了:“怎么,你还不承认你的身份?”
杨琏忽然笑了起来,一开始笑声很低,接着慢慢变高了起来,丝毫没有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大唐的天子而害怕。笑声越来越大,那几名甲士面面相窥,不知所措。
杨琏笑了半响,这才停止了大笑,认真地问道:“陛下真的认为微臣是前朝的旧太子吗?”
“难道不是吗?”那声音很是冷静。
“微臣的确是杨琏,祖籍关中长安。如果陛下真的认为微臣是前朝旧太子,那就认为是吧。陛下是大唐之主,而微臣不过是大唐的臣子,岂敢忤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在死之前,微臣有一句话想说,微臣与那前朝旧太子没有丝毫关系。”
杨琏说着,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自刎的模样。
那人看着杨琏半响,道:“你当真不怕死?”
“怕死,微臣当然怕死。更怕死得不值。微臣虽然死了,却为陛下担忧啊!”杨琏淡淡的道。
“为朕担忧?”那人奇怪地道。
“常州兵变,败兵差一点就攻打常州,若是如此,常州生灵涂炭不说,吴越国恐怕也会借着福州大捷,趁机攻打常州。那时候,大唐势必陷入战乱之中。微臣不才,侥幸解除了此祸,就算没有功劳,也不至于被降罪。微臣死不足惜,陛下若是杀了微臣,恐怕于陛下名声有损啊。那时候,群臣、百姓恐怕会说,陛下擅杀有功之臣,不是明君。”杨琏侃侃而谈,一副为天子考虑的模样。
那人沉吟,杨琏不过一介武夫,居然口舌伶俐,令他有些意外。
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烛光明亮,齐王李景遂站在一人身后,笑道:“皇兄,你看此人究竟是不是前朝旧太子?”
被唤作皇兄的正是大唐天子李暻,而在外面与杨琏问答的是他的弟弟李景达。虽然李暻觉得这个杨琏不可能是前朝旧太子,但还是进行了一番试探。
杨琏的话虽然有些不敬,但也不失为一个铁铮铮的汉子。由于齐王曾经告诉过他杨琏曾经救过怀柔郡主,而杨琏本身是个草莽,所以李暻也没有觉得特别过分。尤其杨琏主动请死,但又特别为他考虑,李暻觉得杨琏是个大有前途的青年。
见杨琏如此,李暻哈哈一笑,首先走了出去,齐王李景遂也随后走了出去。
“景达,此事到此为止。”李暻笑道。
李景达忙将身上的黄袍除下,冲天冠也摘下,朝着李暻施礼,道:“陛下,微臣得罪了。”
“你奉命行事,何罪之有?不必多礼。”李暻笑道,看着杨琏脸上的那道伤疤,打量着他,对杨琏又有一番新的评价。
这一次杨琏立下功劳,常州刺史眭匡符、枢密院副使李征古先后上书将此事禀告,李暻对杨琏有着很深的印象。
在福州、苏常战线都先后失败的情况下,斩杀了吴越国的一名指挥使、数名都头,甚至还从沙山将枢密院副使,两军的高级将领救了出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功劳了——要知道这人不过是一个将虞侯而已。
但这还不算完,谁又能想到,他单枪匹马,力擒吴越国的探子,解除了常州之围!
对于李暻来说,在几个战线都崩溃的时候,杨琏的功劳就像黑暗里的一根蜡烛,照亮了李暻一颗受伤的心。
此时,他又确认了杨琏不是前朝旧太子——不仅仅是杨琏的相貌、声音不同,他们的性格也截然不同!以前的前朝旧太子性格懦弱,文采风流,而这个人,顶多是一个机智的武夫罢了,应该没有几分文采。
李暻心中肯定之后,再无顾虑,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毕竟大唐名将逐渐老去,而今天下未定,群贼汹汹,李暻需要能打仗的军人为国效力。当下看着杨琏脸上的刀疤是越看越欢喜,这才是军人才有的气质,才像一个男人嘛!
“杨爱卿,适才是朕试你一试,莫要惊慌。朕已经知道你与那前朝旧太子毫无关系。”李暻笑道。
杨琏后退一步,吃惊地看着李暻、李景遂、李景达三人,结结巴巴地道:“陛、陛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