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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儒者之伪

    徐平对张载和刘敞等人道:“于人与人之事,儒者知之。何以知之?查人心而知。何以查人心?听其言而观其行,合之道理,以知人心。其间道理第一,必明道理,观人言行才能明其心性。世间并不只有一套道理,大宋之天下,自有大宋之道理,别人之天下,有别人之道理。人的言与行是道理中的言与行,人之心性也是道理中的心性,以其道理而定人,此即儒者之伪。子墨子言儒伪,此为事实,为学者不当讳言。”

    张载和刘敞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声问道:“相公,若儒伪,可否去伪存真呢?”

    徐平微微一笑:“这就要问于你本心,人,到底能不能成神。若是能成神,则就可以去伪存真,若是不能成神,那就只能伪。为学者,不过取最不伪的那一道理而已。”

    承认世间有绝对真理,人可以掌握绝对真理,文明最终就只能发展成宗教文明。要么人可以成神,要么有一个可以告知人绝对真理的真神,不可置疑。世俗文明,必须承认对于人来说,世间只有相对真理。用相对真理作为贯穿于文化的道理,必然为伪。世俗文明在这一点上,相对于宗教文明显得庸俗,因为人本来就庸俗。宗教哲学中,去探讨人的本性和神性,或者与此关的问题,都是为宗教文明建立哲学根基。那么世俗文明的哲学根基应该怎么建立,就是怎么建立文化中的道理,

    “子墨子言儒伪,而欲取真。真能够取来吗?答曰不能。其只能借天,借鬼,不容人置疑,以天命,以鬼言而为真。这天和鬼存不存在?子墨子之言,无不说其在,但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寻其在世间之迹。天灾是,人祸也是,人之善与恶也是。这就是从儒者当中分离出去,欲去伪存真的墨家之言。”

    墨家思想,如果发展下去,终究会发展成宗教,实际上他们就是奔着宗教去的。墨家曾经兴盛一时,与儒并称两大显学,真成功了,墨子会成为中国文明的神之使者。而在当时,确是墨家对科学技术最宽容,最重视,他们要从中查找天的诏示。所以宗教文明并不一定是愚昧的,也不一定是反科学的,在某些阶段,可能刚好相反。愚昧与落后,智慧与先进,跟文明的发展阶段,他们形成的理论体系跟人认识自然的程度差别而定。认为宗教一定是怎么样的,不信宗教就是怎么样的,还是神鬼思想作怪。哪怕是曾经大兴火刑架的天主教,也曾经对物理极有兴趣,并资助研究,培养了优秀的物理学家。而曾经引领了科学技术发展方向,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世俗学者们,也会墮落成反文明、反科学,而放纵追寻人的本性,放飞心灵,建立各种匪夷所思的政治正确的小清新。

    不能够摆脱心中的神和鬼,信科学者会成为科学教,迷信工业的会成为工业党,科学是他们心中的神,不能工业化的是他们心中的鬼。拜了一个神,怕了一个鬼,思想便就会开始腐败,当有文明崛起的时候,被卷进去成为肥料。不管宗教文明,还是世俗文明,只要把道理在文化中建立起来,有蓬勃的活力,就会秋风扫落叶般把这些神鬼卷进去,成为自己生长的养料,迅速兴旺发达。肥料耗尽,没有自我生长、自我变革的能力,迅速衰败。

    能打是不是道理?是的。历史上的蒙古人证明了,只要一直能打,能打就是道理。帝国主义者证明了,只要一直炮管比别人粗,真理就在大炮射程之内。那么造反有理是不是道理?是的,无数内内外外的被压迫者团结起来,推翻了骑在他们头上的剥消阶级,证明了这就是道理。道理一以贯之,成功了,就是证明了的道理。

    这些道理跟儒家的道理一样,都是伪的,是要依靠外部条件的。其实宗教文明的道理一样是伪的,只是他们立了一个不容置疑的神在那里,一旦神被质疑,虚伪的本质也就暴露了出来。我有一真理,可救世人,可存万世,喊这个口号只是心里的鬼神思想在作怪。

    承认人的局限性,承认人认识自己和认识自然的局限性,那就只能如此,接受人成不了神的事实。接受了这个事实,老老实实把精神的神神鬼鬼去除,建立人的文明和文化。

    王安石变法,之后被骂了一千年,实际上被后人拿来作为鬼吓人。他在历史中的面目也被改变,成了面目可憎的样子。该不该骂?当然该骂。变法最后成了以暴制暴,行暴政难道不该骂?骂应该骂其暴政,而不是把人变成了鬼,这样做的人更可恶。对于其本人来说,只是想把其思想种进文明的基因里,不想做鬼,也不想做神。追随他道路的人,让其当神诸鬼退散,反对他的人,让其为鬼恐吓世人,都是对他的不尊重,违其本意。

    徐平前世的那场变革其实有相似之处,变革最后成为暴政,对与不对?暴政肯定是不对的,手段与内容要分开,手段要批判,内容要用道理来检验,对不对按道理来。

    徐平年轻,自信不需要采用暴政的办法来推进变革,因为他有时间,有同伴,来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但就算是采用仁政的办法,会不会有后人骂自己?还是会有。骂就骂了吗,人不是神,还骂不得?为政者不要视自己为神,批评不得。文化人不要到处找鬼,拿着吓唬当政者,吓唬老百姓,在文化中跳大神,而应该好好去研究道理。

    天地之民要把命运撑握在自己的手里,不需引一个神来教导自己,道理只能从自己内部去找。背离了这个原则,就是跳大神,文化中不应有这个习气。徐平前世新儒家,同样是跳大神的一种,与儒是背道而驰的,只是用儒来跳大神。中唐到宋亡,数百年间也不过有了道学和理学两家,最终也没有道理合一而为儒,你捧哪个圣人能为儒啊。

    徐平对张载和刘敞道:“子墨子以儒伪,而去儒自立其学,然其以天、鬼为真,其果为真吗?其真,反比儒之伪更伪。天命不可求,自在人心,鬼不可信,人世间之道理可去一切鬼神。学问,就是学与问,无上下,无尊卑,其中只有道理。儒者就是通道理,立道德,化风俗,成礼仪,除此之外无他。儒没有大儒小儒,更加没有这个人厉害,那一个人更厉害,这种神神鬼鬼的说法。学问只有道理,不可用某圣贤说过如何,你说的不一样难道比圣贤更厉害?学问是人的学问,不是鬼神之法力,道理面前人人都是一样。你们两个现在删修民间小曲、杂剧,其间既有以民为师而学,又有以道理化风俗,甚是难得。把这件事情做好了,于你们学问大有助益。当诚心敬意,去心中鬼神而近万民,勉之。”

    刘敞高兴地道:“相公今日一言,解我心中诸多疑惑。古人经注,皆不必立为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