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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变夷为夏

    徐平与曹琮交接完毕,正式接过秦凤路的军政事务,已经到了二月下旬。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种了秋才能收,此时压倒一切的事务,便是耕种田地。王拱辰在郭谘之后带着大队人马赶到,径直到了秦州,暂时在都部署司安置下来。

    在营田务数年,一手发展起来,王拱辰对于营田是轻车熟路,并不需要徐平指导种地的事情。但秦州是朝廷西边的极边之地,与内地不同。蕃汉杂处,熟户生户众多,周围的土地所有权复杂,而且荒地熟田也非常杂乱,必须先要理清哪些土地能种,有哪些闲田是无主之土,可以开垦。徐平交给种世衡带着秦州的幕职参官,与王拱辰一起措置。

    从两京迁来的大量公司和营田务人员,除了郭谘留在凤翔府经营场务的人员,其余都隶王拱辰之下,分布在适宜耕种的秦、凤两州和凤翔府。各地的营田,都是由通判与营田务一起负责,经略司定得有奖惩条款,耕、种、管、收,分阶段进行考核。

    秦州地气晚于中原,三月开始耕地,一直到五月都可以下种,反正种得晚的无非是一年一季。徐平定了一个大致原则,凡是新开垦出来的闲地,一律种植苜蓿养地,两年之后再改种经济作物。苜蓿是豆科植物,根系有固氮的能力,可以增加土地的养分,而且根系很深,能够一定程度上疏松土壤。民谚有云,一季苜蓿,三年好地。除此之外,耕种的熟地,有条件的地方要在冬麦收了之后种一季豆类,不拘大豆黑豆,以养地为主。种植粮食作物五六年以上的,同样改种一季苜蓿,之后再种粮食作物。

    这一带虽然自然条件适宜农耕,但为了支撑军事,还是以半耕半牧为宜。营田务的牧自然不能是游牧,而只能是圈地牧养,种植牧草就是应有之意。

    除了苜蓿之外,还在秦州附近圈出一片地来种植高梁,以徐平从中原带来的甜高粱为主。高粱是用来酿酒的,白酒由于特殊的工艺,少了高粱就少了味道。而甜高粱本身也可以作为牧草,也可以用来制食用酒精,然后利用好酒的酒糟调制便宜白酒。

    边地的粮食稀缺,全部使用粮食酿酒太过浪费,也不是广大的蕃羌牧民所能消费得起的。利用高粱秆酿酒,低廉的成本可以大量发卖,作为与蕃羌交易的大宗物资。

    王拱辰和两州一府的官员怎么配合,怎么云安排人手,怎么开荒种地,徐平就不去管了。在营田务做了这么多年,王拱辰足以独当一面,用不着他去指手划脚。

    三月上旬,春光明媚,秦州城从里到外都忙忙碌碌,一片热闹景象。营田务忙着开荒种地,三司铺子忙着在城里寻找合适位置,建立商业机构,并建造仓库开始屯货。现在周边的情况还不熟悉,三司铺子没到正式开张的时候,徐平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

    乘着春光正好,这一天徐平叫了种世衡和张载来,在府衙不远的一处建筑前会面。

    到了地方,张载见徐平和种世衡已经站在那里,急忙上前见礼。

    见礼毕,徐平对张载道:“秀才,这一路上你跟契嵩法师争执不休,现在还争不争了?”

    张载道:“不是学生要争,是那和尚缠着人不放,奈何?他非要天天缠住我跟我讲什么儒、释本是一家的道理,只要不附和他的话,便就不放你。学生活了二十年,还没有见过这么固执的和尚,真真是没有办法!”

    徐平和种世衡相视而笑。契嵩能够声名远播,被很多人推服,是那么好对付的?初次见面张载凭着年轻气盛,又比契嵩了解西蕃事务,占了上风。哪里想到和尚的耐心早已经超出常人,不但不着恼,还盯上了张载,颇有点要点化他的意思。拿出每天口诵十万句观音菩萨法号的毅力,契嵩天天与张载同吃同睡,已经让他快要崩溃了。

    让张载发了一会牢骚,徐平对他道:“你们一路同行,吵吵嚷嚷大家都看在眼里。秀才我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带着你们,一起为边事效力吗?”

    张载道:“学生读的是圣贤书,此来自然是教化人心,教蕃人知礼仪,为朝廷子民。”

    “那和尚呢?”见张不回答,徐平禁不住想笑。张载被契嵩折磨得不行,恐怕没有心思考虑这个问题。当然,契嵩往常也没有见过这么难说服的人,跟张载耗上了。

    徐平道:“用和尚随军,让他用佛法教化蕃人,正是现在朝廷的政策,以夷制夷。顺着蕃人的喜好,遂他们所欲,为朝廷所用,为本朝蕃篱。至于你吗——”

    张载灵光一显,脱口而出:“经略莫不是认为以夷之策不可靠,而要化夷为夏?”

    “不错,孺子可教!”徐平点头,“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河西河湟本来是汉唐故地,今之所谓蕃羌,百年之前多是汉人,入夷狄而忘中国之礼仪而已。晚唐司空图《河湟有感》诗: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人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则知自安史乱起,唐室无暇顾及河湟之地,数十年间汉人已化作胡儿。现如今朝廷欲要用兵西鄙,以夷制夷,让这些蕃羌作朝廷藩篱是一策,重新化他们为朝廷子民,勠力同心与朝廷一起剿灭乱贼又是一策。”

    徐平前世讲历史,经常讲民族的融合,其中一句常被提起的话便是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话的源头出自韩愈,当然韩愈本来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后来蒙古灭宋,为了制造合法性,把这句话重新发挥了。儒家是讲夷夏大防的,中国入夷狄则夷狄之是有的,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最少这个年代还没有那个想法。入夷狄则为夷狄,这就是现在朝廷对于西蕃部族,不管来源是什么,一律以蕃羌视之的理论依据。

    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是双向的,两汉对外开拓是汉化,而唐朝对外开拓则是胡化。到安史之乱时,淮河以北已经是胡风盛行,这也是那场平叛战争打得那么辛苦的社会基础。当然对于后人,不管汉化胡化都是民族的大交流大融合,当然也不算错。正是这样的社会基础,才出现韩愈的那个说法,当然他说的是诸侯进于中国而不是夷狄进于中国。

    现在朝廷在西北的总的政策是“以夷制夷”,即用西北蕃羌对付党项元昊,作为朝廷的藩篱。但徐平到了这里,却觉得这未必正确,或许变夷为夏更合适一些。

    用和尚笼络蕃羌各部是“以夷制夷”,而用书生施以教化,移风易俗,就是变夷为夏。

    张载明白了徐平的意思,看了看前面紧闭的大门,道:“经略有心,只是不知到这里何意?这处地方,莫不是有特殊的用意?”

    徐平点头:“不错。这里是秦州纳质院,周围蕃羌数百族账,有众多质子关在这里。欲要变夷为夏,便从这个地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