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看着面前的欧阳修,二十多岁,面色白晰,嘴边微微长着些髭须,既显得年轻充满活力,又带着一点成熟。
点了点头,徐平道:“坐下说话。”
分宾主坐下,欧阳修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徐平,口中道:“先前在洛阳,见到郡侯主持三司刻印的《钱法类书》,论说极为精详。修虽然学识浅薄,但见贤思齐,也写了一篇关于钱法的小文,请郡侯斧正。”
徐平接过来,随便看了几眼,便放在一边。
不能说文章不好,在洛阳数年,欧阳修深受尹的洙影响,文章已经开始向尚古方向转变,与以前的四六骈文内容空洞大有不同。但文章再好,里面的内容可取的地方不多,与徐平三司的职能和《钱法类书》的定位有很大差距。
欧阳修在洛阳的几年,基本就是游玩饮酒,与至与女妓弄些风花雪月,再就是与一帮跟他差不多的文人研究文章写作,政事基本上没有参与。没有实践经验又怎么能够写出内容深刻的好文章来呢?他的文章初看着很有气势,引经据典,上自三皇五帝,下到五代十国,基本就是针对历史记载发一些空洞的议论,没什么可取之处。
三司刻书局是刻实用文章的,对文采之类并不怎么重视,甚至刻意要求浅显,能够让人一看就懂,欧阳修离这一点还是相差甚远。
见徐平并不热心,欧阳修心里有些失望。此时他的文名已经满天下,当世的饱学巨儒大多都对他称赞有加,一见就称之为奇才。习惯了被人捧着,突然遇上徐平这样不冷不淡的态度,一时让他很不适应。
喝了口茶,欧阳修平静下来,问徐平:“郡侯因何一言不发?这篇小文或许有不足之处,郡侯只管明言,指教一二又有何妨?”
徐平笑道:“若论写文章,你写的比我强,我怎么指点你?若论钱法,我从在邕州任通判后来任蔗糖务提举时就管着钱粮,回到京城更是主持盐铁司,比你想得又透彻了。恕我直言,你这文章只是罗列了历代钱法,对当世的钱法基本没有涉及,我哪里知道从何讲起?白乐天言,文章合时而著,你这小文在这方面还是差了些火候。”
徐平在文章技法上指点不了欧阳修,但文章的内容他却根本不看在眼里。这文章写钱法的部分,在徐平眼里已经到了混身是破绽从而无破绽的地步,有什么好评点的。
欧阳修听了徐平的话,面有愧色。自己的长处短处自己明白,他对朝廷的具体事务确实所知不多,写这文章的时候就避开了这一点,只是引经据典。在同样不懂的人眼里,还不失为一篇中规中矩的好文章,在徐平这种钱粮行家眼里,一文不值也就不奇怪。
此时北方儒家渐渐开始出现复兴气象,为文讲究尚古简短,代表人物就是尹洙。欧阳修这些南方进士受此影响,渐渐开始文风南北融合,直到后来欧阳修举起古文运动的大旗。这种大潮之下,前人的评价也受到了影响。诗文学韩愈,是一时风尚。韩诗之外,欧阳修兼学李白,石延年专攻杜诗,梅尧臣受了一些《楚辞》、《离骚》的影响。总而言之,用后世的话来说,除了一些特殊例外,现实主义诗歌受到了空前的重视。在这种思潮之下,杜甫的地位空前提高,包括白居易等诗人,地位都与唐朝的评价迥异。
正是因为如此,欧阳修这批人,借的就是批空洞无物的“西昆体”而崭露头角。结果到了徐平面前,自己的文章被徐平隐晦地说轻浮无实际内容,他还是不好意思。虽然心里对徐平文章的语言浅显、文无余韵也不怎么看得起,但还是得承认徐平文章确实有内容。
这话题实在谈不下去,两人毕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很难引起共鸣。
平缓了一下心情,岔开说了几句闲话,欧阳修又道:“我年幼之时,曾经偶尔得到昌黎先生文集残卷,爱不释手,所得良多。不过那时年轻无识,只知是韩文公的文章好,却说不清其妙处。后来到西京在钱使相幕府,周围都是文学之士,见识日增,再拿出昌黎文集来,才理解其精妙之处。这几年闲暇时间,遍览各家所藏韩文公文章,精加校勘,集成昌黎先生文集。听闻三司刻书局印制精良,出书又快,不知能不能结集出版?”
“好事啊!当然可以!”徐平立即满口答应。
三司刻书局的人员设备都已经到位,不过印的都是《三司新编条例》和《钱法类书》之类,实用性强,不得文人士大夫们的重视,没有打出口碑来。如果能够印一部设计精良的《韩愈文集》出来,名气一下子就能起来。
这个年代,无论诗文,后起的文人都以韩愈为宗,老一代的杨亿钱惟演等人已经势微。市面上韩愈的文集有,但校对粗糙,舛误极多,多是书商为了赚快钱刻印,看着就让人难受。欧阳修可是文学大家,他用心校对过的,可是难得的良本。
欧阳修起身行礼:“多谢郡侯玉成此事!”
“坐下慢慢说。”徐平让欧阳修坐下,“印书自然是好事,但有两点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免得日后心生遗憾。”
“郡侯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点,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你再是学识广博,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现在你已经到馆阁任职,馆阁人员都是一时之选,不妨再让他们帮着校对一遍。再一点,书印出来是要卖的,怎么着也有一些利息。到时发卖的时候,从书价里抽一成出来,一部分给你和帮着校对的人,另一部分给昌黎先生后人,你觉得如何?”
欧阳修一下怔在那里,不知道徐平提这一点出来是什么意思。
平常书商请人校对书籍,是按照时间或者字数或者页数给工钱的,给过工钱之后这书就跟校对人员没有关系了,更不要说书作者的子孙了。不过出精校的韩愈文集是文坛盛事,三司刻书局又是朝廷所有的,欧阳修根本没有想到钱的事情上去。
徐平却很认真,这关系到版权的严肃性,总不能让写文章的人靠着给人写墓志铭和神道碑过日子。以后印书业发展起来,有序的版权保护可以让这行业键康发展。
想了一会,欧阳修试着问道:“郡侯,文集出来,刻书局准备印多少本?”
“初期怎么也得五千本吧,昌黎文集,但凡有闲钱的读书人谁不买一本放在案头?”
欧阳修吓了一跳,三司不愧是管着天下钱粮的,气魄就是非同一般,开口就是印五千本。这年头有几套书有这个印刷量,更不要说雕版的使用次数有限,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再一想钱数,这种大部头怎么也得一贯钱一套,一成自己每本书就抽一百文,五千本就是五百贯。这可是一大笔钱,就是几方分润也是不小的数额。这还仅仅是第一批的印数,后面接着印下去岂不是自己能吃一辈子?
见徐平的态度不像是说笑,欧阳修小声问道:“郡侯是认真的?”
“当然,我像说笑吗?五千本又不是大数字,三司新条例我们都印了两千本呢。”
这个时代印书贵除了校勘外,无非是版贵和纸贵。版是用活版,已经不贵了,纸三司过不了多少日子会自己造,成本也会降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在下就是觉得,钱的数额大了些。”
欧阳修汗都快下来了,他做个西京留守推官,一年才赚多少钱?就是钱惟演时常接济他们这些年轻人,也不敢想一下子得到数百贯的钱这回事。
徐平看着欧阳修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不要想得太多,给钱有很多方法的,到时候还要让提举编修所的石全彬与你详谈。比如你如果要一次拿齐,数额必然会少一点,或者就按第一次印的五千本给了。如果是卖了书再分润,那就要分成一次一次地拿了。”
“那也不少了。”
欧阳修心道,你郡侯家里人人都知道有钱,不把几百贯放在眼里。对自己来说,一下子手里有几百贯就能够置办产业了,以后吃喝不愁,怎么能够一样?
说过这些,两人一说了一些具体事宜,欧阳修又问:“郡侯觉得,我到手的那一成钱怎么跟别人分才合适?我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里也没有个底。”
第一次关系到后面立规矩,欧阳修又注定了是这个时代的文学大家,其势已成,任何人都掩盖不了他的锋芒,影响必然更大,当然要谨慎。
想了一会,徐平道:“校勘主要是你自己完成,请馆阁的人再校不过帮忙而已,每人或三贯,或五贯,看你心意好了。至于韩文公后人,却不能过薄,从你的收入里分个一成两成也是应该的。”
才出去几十贯钱?帮着校对的人不用给过多,欧阳修也是这样想的。但韩愈的后人只给几十贯是不是少了点?不过韩愈的文章市面上到处都是,也没人给过他家钱,这相说起来一次给几十贯好像也不少了。而且再有后人评注韩愈文章,也得照此给钱,这样一次一次加起来韩家就能生活无忧。韩柳文章代代传,还怕没人看了吗?
欧阳修本来携文来找徐平,虽然也没想多受赏识,但不得重视还是有些失落。没想到说到最后却因为校对韩愈文集有了一笔巨款收入,心情又好了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