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头皮,徐平觉得有些头晕,有些忍受不了这天气。岭南比襄州更要炎热,但在徐平的印象里,太阳却没有如此毒辣。
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和尚正沿街化缘,徐平看了又看。那两个光头明晃晃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在太阳底下坚持住的,徐平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被太阳暴晒得裂开来。
知州王琪骑马在徐平身边跟着默默赶路,一样汗流浃背。他听了徐平到达的消息,一大清早就巴巴地赶到了驿站拜访,两人谈话完毕听徐平说起要来拜访胡旦,既然赶上了就不好不跟着来,心里直呼晦气,早知就到下午再去驿馆看徐平了。
王琪身边是骑着一头小驴的他的从弟王珪,正随着王琪游学,今年十五岁。本来王琪是带着他见见徐平这位天圣五年以十八岁少年高中一等进士的人物,让他长长见识,哪里就想到碰上拜访胡旦这种苦差事。
虽说是从弟,王珪却自小长在王琪家里,跟亲兄弟一般。见王珪被晒得无精打采,王琪心里也是心疼。
王琪出身于官宦世家,父亲王罕,本是西川成都人,因为仕宦而搬家到舒州。王罕有吏材,曾任户部判官和广南东路转运使,最后以光禄卿知明州时卒。
绕城而过,到了城西,走不多远,就到了一条小河边。河边不远处一排草屋,屋前稀稀落落扎了一圈篱笆。草屋已经破旧,上面的草已经霉烂,到了需要更换的时候。
王琪出了口气:“胡大监的家终于到了,酷暑天气,实在不利于赶路!”
徐平看着前面有些破败的草屋,吃惊地问道:“这就是胡大监家?再是不堪,他也是以秘书监致仕,怎么住处如此寒酸?”
“胡大监子孙众多,又不事生产,干吃一份俸禄。可不就是如此!”
王琪随口回答,也不想往深了说。如果是正常致仕的官员,哪怕家里困难,也会有地方官接济。不致于过于穷酸。可这位胡大监的人缘极差,接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便就成了这个样子。王琪就烦他烦得不行,除了四时三节派差役上门送点礼物,平时都不理他。
高大全下马。拿了徐平和王琪的名帖过去叫门。
只拍了一下,门就吱呀打开,胡全民从门后露出身子,接过名帖去,对高大全道:“请徐官人在外面稍等,我进去禀报父亲,去去就来!”
说完,飞一般地跑进院子里去。
徐平和王琪下了马,带着王珪到了大门前,静静等候。
过了不大一会。胡全民从里面匆匆出来,对徐平和王琪两人行礼:“父亲大人今日精神正好,请两位官人到客厅用茶。”
徐平和王琪对视一眼,一起抬步进了胡家院子。这个胡全民明显是早早就等在门后,就连胡旦,只怕也已经在家里等得心焦了。
胡旦家的院子很大,隔成了几处,想是子孙众多,分成了几院。院中有些杂乱,鸡飞鹅叫。还有两只黄犬乱窜,显得乱糟糟的。
随着胡全民,徐平和王琪一路进了正房客厅,只剩了高大全在门外。无处可去。胡家看来穷得有些狠了,连个下人都没有,全是胡全民在打理,高大全竟然无人招呼。
进了客厅,只见主位上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公服显然用心收拾过。不过这大红官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经破旧。
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不过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很好。他坐在主位上,由于眼睛视力不便,头向上抬着,给人一种很倨傲的感觉。
胡全民进了客厅,上前行礼:“父亲大人,知州官人和侍御史徐平官人前来拜访。”
胡旦抬着头,无意识地转转脑袋,口中道:“哦,快快上座,我儿去给两位官人上好茶!贵人临门,不要怠慢了!”
徐平见胡旦身边一根长长的竹杖,又见他的神情,看来两眼已经彻底不能视物,竟成个瞎子了。
与王琪上前见过了礼,王琪又介绍了从弟王珪。
胡旦礼貌性地夸了两句,让其用心读书,几年之后科举高中状元。一说起状元,胡旦就讲起自己当年,直到儿子上了茶来才住嘴。
可怜王珪才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一路被太阳烤得头晕眼花,又被胡旦一通说教,只觉得头懵懵的。也就是他从小家教好,人又温文尔雅,规规矩矩听完了。
人能够记住过去已经不容易,没有人能够预见未来。胡旦想不到眼前的这个稚龄少年实际上成年之后与他差不多,也是以文学著称于世,而实际才干却多有不足。不过王珪有自知之明,不像胡旦锐意钻营,最终荣宠一生。在徐平前世的历史上,王珪虽然没有中状元,也是榜眼,文才为一时之选,任两制多年。后来拜相,以庸庸碌碌著称,上殿进呈时称“取圣旨”,皇上裁决后称“领圣旨”,归朝告人时称“已得圣旨”,人称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只是平庸,却不像胡旦晚年如此凄凉。胡旦要是有王珪的这份气度,成就必然远在其之上,他那时正当太宗时候,太宗总揽庶务,要的就是这种宰相。
喝过了茶,胡旦漫无方向地看着前方道:“王知州,自三年前你上任时见过一面,我们已是多年未见了啊。”
王琪随口答道:“是啊,晚生庶务繁忙,也不得闲来看大监。”
当年王琪就职的接风宴上,胡旦高谈阔论已把同桌的人烦得不行,等到酒足饭饱,还要把桌上的菜打包带回家吃,传为一时笑谈。襄州这里隔三差五就有官员路过,王琪迎来送往早已不耐烦,哪里有心情还看胡旦。
胡旦摇头叹气:“哎,可怜我双目已盲,也无法出门去望知州。老夫在这里多年,对州政有些心得,说与知州,也添些治绩。”
王琪随口客气两句,把这节轻轻揭过。开什么玩笑,您老自己当知州的时候都没什么政绩,还因为天天喝酒荒误政事被贬官,现在竟还敢来指导人。
见王琪没什么谈性,胡旦又对徐平道:“御史从岭南来,听人说你在邕州颇做出了一番事业,连交趾国王都抓了?”
徐平拱手:“后学晚进,侥幸而已。”
“纵然侥幸,也是你的运气。为官治民,运气也是不可或缺,老夫当年就是少了一分运气,才有今日啊。”
这一说,又打开了话匣子,把当年的事絮絮絮叨叨说了无数。
认真说,胡旦初入仕途的时候前途无量。作为状元得到太宗皇帝御制诗,其中有一句:“报言新进士,知举是官家”,特意告诉他是天子门生。当届进士的最后一名是探花冯拯,也得到了御制诗,是两宋惟一得到御制诗的探花郎,徐平都没这待遇。
状元及第后,胡旦初上任接的就是吕蒙正的升州通判,完全一个待遇。可他自己不争气,一心想着靠上书言事得到皇上和宰执注意,于政务反而不在意,结果路越走越窄。
虽然听王琪说过胡旦的事迹,初时徐平还不往心里去,总觉得前朝状元,做过知制诰的人物,还尽量附和他的言语。后边听他越说越离谱,而且滔滔不绝,也就失去了耐心,只是偶尔答一句,意兴阑珊起来。
说了半天,胡旦自己累了,才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天气炎热,胡全民上了些零碎吃食,给大家垫垫肚子吃着解闷。不过是些菱角嫩藕,都是外面随便买得到,最便宜的东西。
算是吃了点心,胡旦的兴致又起来,对徐平和王琪道:“老夫平日在家,别无爱好,只是著书。前几年曾上《汉春秋》,极得官家喜欢,赏下钱财无数。”
《汉春秋》是胡旦最得意的著作,以春秋之意记汉朝事,有为圣人续作的意思。这也是胡旦的性格,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的才学可比古代圣贤。这样的大部头献上去,自然得到皇帝和大臣的重视,官为刊刻。胡旦趁势说自己家里穷,没钱买笔买墨买砚,从朝廷很是要了一笔钱回来,还给两个儿子荫了官职。
说起这些学问来,徐平和王琪两人不敢再敷衍。胡旦狂是狂了一点,但却是有真才学的,谈一谈真能学到东西。
说得兴起,胡旦站起身来,对徐平和王琪道:“最近我又有心得,著有《演圣通论》续作一部,前几日刚刚完稿,两位来得正是时候,便随我一观。”
说着站起身来,摸索着拿起旁边竹杖,敲敲打打向旁边书房走去。
徐平和王琪只好站起来,跟着胡旦,进了他的书房。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陋,一张案几,旁边堆了不少书籍。案几上厚厚一部书稿格外引人注目,想来就是胡旦所说的《续演圣论》了。
自双目失明,胡旦全靠儿子给自己诵读诗书,然后默记。就是这样,硬是完成了数部大部头著作。如果仅仅作为一个学者,胡旦是相当了不起的。
介绍一番,胡旦摸索着案几上的书稿对徐平道:“徐御史要进京,我这书稿便托你带进京里献给官如何?盛年修书,这也是大有功德的事!”
徐平听到这里,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琪。这老人诸般做作,原来为的是这样一件事。
替他带书稿入京,那当然不能空手拿走,原来是要从徐平这里取一笔银钱出来。
看着胡旦在案几旁抚着书稿仰头,极是自得,那身上破旧的官袍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刺眼。徐平看着这个老人,心里蓦然升起一种悲凉的感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