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如和县城?”
秀秀坐在牛车上,手里捏着两根小香蕉,张着嘴巴着看着眼前的木寨门。
大开的木寨门两侧站着两个衣衫不整的厢军,正在盘查着过往的行人,寨门上面的横匾三个大字“如和县”。
徐平摇头叹气:“只怕就是了。”
“可这里还没有白沙镇大啊!”
虽然看见了名字,秀秀还是不敢相信。这两年走南闯北秀秀也长了见识,知道自己家乡的那个小镇虽然在京城边上,但与繁华地区的市镇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比那里更小的县城。
如和县属下只有几百户,全部聚起来也只不过是个大点的村子,这里人户居住地又分散,县城能有多大?这个县城连正经城墙都没有,勉强用石块堆起来把住家圈在里面,戳上个木门,就当自己是县城了。
跟在徐平身边的谭虎抢先上去通报,通判来了怎么也得县令出来迎接。
徐平看秀秀张着的嘴巴一直合不起来,对她道:“秀秀啊,这还是开国的时候把旁边的思陵县并了进来,如和县才有这个规模。如若不然,这个县城说不定还没有我们家里庄院大,那你才知道什么叫小。”
秀秀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怪不得官人一中了进士就来做通判,您都管庄子好几年了,来做这种地方的县令岂不委屈?”
这里远离河流,群山环绕,比邕州城里更加闷热潮湿,高大全骑在马上觉得浑身难受,对徐平道:“官人,我们今后就住在这里?州城里您通判厅刚建好了你说的那个什么空调,呆着多舒服!干吗到这里还受罪?”
“知道那个舒服,就赶紧再在这里建起来,我们走到哪建到哪,到哪里都住得舒舒服服的。”
听了徐平的话,高大全沉默不语,那井是那么好挖的吗?
正在大家说闲话的时候,谭虎赶了回来,对徐平行礼道:“官人,守门的兵士进去禀报了,段县令马上带属官出来迎接。”
徐平笑道:“什么属官?这里除了段县令之外就一个县尉和一个巡检是命官,巡检还不驻在县城里,而那个县尉是个归明人,原本就是附近的一个蛮峒酋长,献土之后在这里做了好几年县尉了,只是充个数。”
沦于异域的汉人返回宋朝称作归正人,蕃胡来投则称为归明人,为奖励他们欣慕王化,都有优惠政策。两者区别还是很明显,对归明人朝廷多是给安排工作,赏口饭吃,不会受到重用。归正人则不同,他们原本就是汉人,政治待遇高得多,当上高官的也有不少。宋朝不同于唐朝,接受历史教训华夷之辨再次兴起,对蛮夷天然防范,像唐朝那样大量胡人出将入相是不可能了。
这位黄县尉就是如此,带着全族来投,生蛮做了熟蛮,他补个县尉,算是有了铁饭碗。如和县属下大多都是熟蛮,他的身份做县尉也合适,不过县里又设了巡检,黄县尉基本只管县城治官,巴掌大的地方他就凑个数而已。
小地方办事效率就是高,这边还没说几句话,段方就带人迎了出来。
段方还是老样子,满面风霜,不知道的还以他这一辈子都是含着黄莲长大的。跟在他后面的是个高大汉子,身体壮实得跟高大全有一拼,一身官袍穿在身上紧巴巴,怎么看都像偷了别人的穿在身上。更奇异的是这人竟然是个光头,幞头下面没一丝毛发,处处透着怪异。这还是徐平第一次见到不是和尚的光头,难免多看上几眼。
到了跟前,段方上来见过礼,大汉接着上来,拱手道:“如和县尉黄天彪见过上官,请恕下官无礼!”
徐平下马来,叙礼过了,对段方道:“除了例行巡视,我还有事要与你等商量,怕是要在这里住上些日子,我产进去说话。”
“上官请。”
一行人进了寨门,走了百十步便到了县衙。这是一个五间两进的院子,门口两个公吏守着大门,连个石狮子都没有。
徐平看这建筑盖起没多久,便问段方:“这县衙是新起的吗?”
段方恭声答道:“是没有多少年。还是景德年间曹知州第一次来守邕州,教本地土民烧砖制瓦,用砖瓦房代替本地原来易失火的茅草房,这县衙才从茅草房慢慢改成这个样子,经过了几任县令才建成。”
“原来这样。”
徐平点头道,没想到曹克明还有这项政绩。邕州大部分地方还都保持着原始风貌,居民随便搭个茅草屋便是家,只有离州县近的地方才有像样房屋。
几棵大榕树几乎把衙门的院子完全罩住,不见阳光,一进来就觉得凉爽下来。院子里有石桌石凳,上面还摆得有酒具,哪里像个衙门,倒像大户人家的人院。里面静静悄悄的,既没有公吏,更没有来告状的民众。
徐平左右看看,问身边的段方:“这里平常日子就是这样?县里衙门我也见得多了,还从没见过这么清静的。”
段方道:“通判明鉴,本县户口稀少,也没什么商户,一年到头诉讼都没件,县里可不就是这样。”
黄天彪在一边大着嗓门喊道:“县里属下几百户,亲戚连着亲戚,谁不认识谁啊!有事自己商量商量就完了,闲得没事才来告官!”
见徐平看他,急忙拱手:“恕下官无礼。”
徐平摇了摇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
宋朝人最喜欢打官司,在历史上搏了一个宋人好讼的名声。一是因为司法制度相对完善,再一个商业活跃,商业纠纷也就特别地多,发达的地方官员一年到头不得清闲。这个偏僻小县却没这些杂事,乐得清闲。
见徐平直往正门里走,段方道:“通判,屋里闷热阴湿,还是不要进去坐了,只在院子里坐着就好。”
一进了院子,高大全就觉得阵阵凉风吹来,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觉得舒服,自己就像重新活了过来,听到段方的话急忙附和:“段县令说得对,官人我们在院子里坐就好了,何必进去找罪受。”
徐平看了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高大全苦着脸拱手:“恕小的无礼。”
这话说完,黄天彪便转过头来,不停地打量高大全,把高大全看得心里直发毛,不知道这个蛮子要做什么。
黄天彪却在心里嘀咕,这个上官的随从长得与自己一般高大,没想到连说话都学自己,难不成是个中原来的蛮子?
原来黄天彪带着族人一直在山里生活,逍遥自在当个土皇帝,长大之后羡慕山外汉人的日子,纳土归顺,做了个县尉,也算个朝廷命官。可官是当上了,官场礼仪却一窍不通,甚至连普通汉人的礼仪也弄不明白,闹出了不少笑话。时间长了,他就形成一个习惯,只要与比自己身份高的人说话,说完之后就要加上一句“请恕下官无礼”,据说加这一句无礼便就变成有礼了。
徐平也不想到屋子里闷着受罪,从善如流,带人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众人坐下,一个差役送茶上来,却不像中原流行的点茶,拿了个大陶壶直接冲泡碗里的茶叶。
徐平好奇地盯着差役动作,口中道:“原来你们这里是泡茶的。”
段方急忙道:“是下官想的不周,通判恕罪。这里地方偏远,哪里有人来这里卖团茶?都是喝散茶,望通判原谅我们小地方。”
黄天彪的大嗓门又响起来:“喝个茶解渴,谁耐烦点啊抹的!还是这散茶泡着喝过瘾,一大碗下去,解渴又饱肚!再说这茶是小衙内特别制出来的,比其他地方的味道不知好到哪里去!”
见徐平扭头,急忙加一句:“恕下官无礼!”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问他:“你们这个地方还产茶吗?”
“那当然,山里面大茶树到处都是!我们蛮人不会蒸茶罢了,都是晾干了直接泡水喝,味道虽然差点,喝起来过瘾!”
“恕下官无礼!”
徐平见黄天彪动不动一本正经地来上这么一句,哭笑不得,转头问段方:“段县令,这周围的山里真地产茶?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周围群山环绕,野生茶树不知有多少,不过土人不懂制法,只能任由这些茶树长在那里。犬子只是听人说起,胡乱做了自己喝,不能跟正经茶比。”
徐平点点头:“有茶树就好,你们不懂制法,我懂啊!王漕使说过,我们邕州不榷茶,如果开起茶场,一大笔进项啊。”
“原来上官还懂制茶?”
黄金彪看着徐平,惊讶得连让上官恕罪都忘了说。这就是进士啊,比段县令这个考不上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什么都会啊!
徐平笑笑:“这个世界上比我明白的还真不多!黄县尉,我看你在县里也没什么事,过些日子带几个人进山里走一遭,看看有多少茶树。”
制高级茶叶徐平不行,那些近乎玄学的细致门道他不懂,但他会制茶叶机械啊。这个年代没那么多讲究,什么这个味那个味的,只要茶味够浓就有大把人的买账。周围茶树要是够多,他能建个半机械化的茶厂起来,靠着工业化的低档茶叶倾销就能赚大把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