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三月二十五,诸科唱名。徐平一大早先把林文思送到东华门外,直等到他进了宫门才骑马离开。
这一天新科进士到贡院拜先圣孔子,及颜渊、孟子,各有固定礼仪,极其繁琐。一切忙完,已是午后,徐平急急忙忙赶回东华门外。
诸科的人数比进士多得多,达六百多人,徐平在东华门外直等到天将近傍晚,才看见林文思随着人流出来,满脸喜色。
徐平急忙迎上去贺喜。
林文思笑呵呵地说:“今年侥幸,以三传第六人及第。”
徐平自然要再恭维几句。诸科也与进士一样分及第和同出身,待遇上自然也有很多不同,同出身基本只能出任摄官,并没有真正进入官员行列。诸科之中只有九经可以与进士一较长短,第一人依照进士甲科授官,其他的待遇基本等同于最下等的同进士出身,还要吏部关试,作为选人守缺。
其实诸科里即使地位最高的九经与进士还是有很大差别,进士的政治路线是州县亲民官,中央各部门的官职,九经则主要在教育线上,最后大多都是进国子监教书。比如此时名高望重的孙奭,就是九经第一人出身,虽然也进了翰林,职事官却是判国子监。
徐平进士一等,与三传第六人的林文思政治前途已是天壤之别。不过这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又是老丈人,不敢有丝毫怠慢。
诸科唱名的场面与进士完全不能比,东华门外连个看热闹的都没有,只有一群新及第的举子吵吵嚷嚷,呼朋引伴去庆祝。
这种待遇自然也没有进士的期集等一系列仪式,林文思与熟识的新及第同年说些互相恭维的话,便与徐平一起骑马回到家里。
有徐家的资助,林文思一家也不用再把房子出租出去谋生,早已收了回来,作为自己在京城里的居所。
到了家里,庆祝筵席已经在后院里摆好,没有外人,不过是徐正夫妇和李用和父子,连段老院子都没来。昨天为徐平庆祝已经热闹过了,今天就显得有些冷清。好在徐平是林文思独生女儿的女婿,两家就是一家,林文思只有打心底里的高兴,并没有什么不适。
林家没有女人上酒席的时候,林素娘指挥着苏儿和秀秀收拾好了,便与张三娘躲进屋里,也有几个菜,一壶酒,几个女人关起门来高兴。
喝过三巡,徐正便对林文思道:“亲家,如今你和大郎都功业已就,两个孩子的婚事的可不能再拖了。我听说这一两个月朝廷就会授官,一旦授官,就不能在京城里久呆,不知是也不是?”
林文思点头:“不错,依往年规矩,都是要求五月上任,朝廷立得有时限,不允许拖延。这样吧,这两天看看日子,让两个孩子下月成亲好了。”
徐正连连道好。今天还没出门,张三娘就跟他说了无数遍,一定要与林文思把徐平和林素娘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不然今天就不要进家门了。
徐正完成任务,心情大好,连连与众人喝了几杯。
李璋坐在徐平身边,向他举杯:“哥哥,常说人生两大喜事,一是金榜题名时,再一个洞房花烛夜,你如今一下占全了!”
徐平与林素娘经常相见,早已说起过婚事,也没了矫情劲,举杯与李璋喝了三杯,对他道:“你也年龄不小,以后常出去转转,看上了哪家姑娘便跟爹娘说一声,下个聘礼把人定下来。”
众人一起大笑。
此时没有后世全靠媒婆一张嘴的规矩,东京城里流行男女相亲,差不多的人家都是要男女相互看中了才会定亲。当然风俗渐渐奢靡,家里女孩长得漂亮的难免狮子大开口,要上一大笔聘礼,有点卖女儿的意思。此风渐长,京城里的人家便常有生男不如生女的慨叹。徐平的前世说是恋爱自由,彩礼也一样打着跟头往上涨,并不比此时好到哪里,能以平常心看待这件事。
秀秀和苏儿两个小丫头屋里层外两边跑,端酒上菜,不一会就知道下个月徐平和林素娘就要完婚了,两张快嘴迅速就把消息传到屋里。张三娘日盼夜盼的就是两年事,一是徐平中个进士有出息,二就是早早把林素娘娶进门里生一一男半女。听见林文思应了口,大喜过往,礼物早就在怀里揣着,金钗子金镯子之类立即就给林素娘戴了起来。
这一顿酒席直吃到夜深,徐正吃得烂醉,全靠徐平扶到牛车上。张三娘心情正好,才没有骂丈夫丢人现眼。
此后的几天都是新科进士集会,不过不再强求每人都去,只是相熟对上脾气的小规模饮宴。徐平推说要忙着编《同年小录》,只是去应酬了几次,其他时间便就窝在家里。
四月初三,朝廷再次殿试,赐特奏名进士和诸科,都是同出身和试衔,纯粹收买人心给个安慰罢了。这是宋朝特有的规矩,举人多次参与过省试殿试都没有过,到了一定年龄便赐给一个出身,不管成绩好坏了。这规矩自太祖时候就有,后来越来越滥。特奏名制度反应了宋朝科举的最初目的,显然并不是为了招揽人才,追求野无遗贤更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不让有能力的士人流落民间,成为引发动乱的不稳定因素。事实上太祖时候进士不但取人很少,授的官也很小,完全不成为一股势力。直到太宗上台,由于种种原因,才刻意扶植这么一股新兴政治势力压制元老重臣,才开成以后的局面。
徐平自然不会关心这种事,只是与身边的葛闳、嵇颖和赵諴几个同年随口讨论了几句,便依然专心编《同年小录》。
这三个都是本年进士里最爱读书的,葛闳字子实,与赵諴赵希平两个都是泉州进士,跟嵇颖一样都视书如命,不但喜欢读书,还喜欢收集各种书籍。此时造纸术和印刷术已经比较发达,书籍之普及不是前世能比的。但雕版印刷刻版不易,小众书籍还都是靠手抄传播,三个人常常因为买不到一些小从书而遗憾。偶然到徐平这里,见他用一套活字编排《同年小录》便眼睛发亮,从此就赖在徐平家里,赶也赶不走了。
徐平也并没有把新编《玉篇》上的字全部制完,只是一套常用字,加上一些重字也已经近万枚,价格不菲。就是再大方,徐平也不可能把这一套字送给三人,正好抓他们来做苦力,帮着自己排版。
这三个人是书痴,竟然合作分工,一人把《同年小录》上用到的字挑出来,一人排版,再一个人用剩下的活字排他们找来的绝版书,日以继夜,废寝忘食,还天天都乐呵呵的,对徐平千恩万谢。
这种精神不由得徐平不感慨,托人让庄里的徐昌加紧赶制新活字,能让三人也能印几部绝版书出来。不过活字配方还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不能完全达到热缩冷涨的要求,日后还要试验,徐平并没有把配方告诉他们。
好在这时的读书人对各种秘方还是比较尊重的,并没有追问徐平。
此时已入初夏,到了中午不免有些闷热,几个人便把工作场所搬到徐平的小院里。秀秀一直在一边打下手,去煮了些清凉解渴的汤水来给几个喝。
还没喝完,保福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刺,对徐平道:“官人,外面有人送了这张名刺进来,说是本科的进士。”
名刺就是后世的名片,不过内容略有不同,虽然也有官职,便不会把一串乱七八糟的什么各种理事之类的虚名头弄成一坨。除了官职之外,还有籍贯和简单的家谱,文雅点的还会写上自己得意的诗句,甚至画上特别符号。
徐平接过名刺,翻开看了一下,问身边的赵諴:“王素,我怎么不记得本科进士有这人?希平兄记得吗?”
赵諴与徐平同列本科头等,葛闳是二等甲科,嵇颖只是乙科,有事情自然而然地徐平便会与赵諴商量。
赵諴低头想了一会,猛然抬头:“不是与我们一同殿试的。云行,你仔细看看他祖上是谁?”
徐平满腹疑惑,又打开名刺看了一遍,自语道:“父亲是王旦?——这不是前朝宰相魏国公!”
赵諴点头:“不错了!我们还是出门去迎接的好。”
王旦太平兴国五年进士,那一榜人才济济,他只中乙科,可要知道排在他前面的冠准也是乙科,世称龙虎榜,名臣名相无数。王旦又是这一榜里地位最高之人,生前宰执天下,身后无限哀荣。天禧元年去世,赠魏国公,谥文正,前几年的乾兴元年特旨配享真宗庙庭。
王素是王旦幼子,把他迎进来,才知道他并不是正常中的进士。因为父荫,王素早已为官,但并没有出仕。身份关系,王素不好与正常的进士一起考试,而是单独试于学士院,赐进士出身。
北宋时候宰执大臣子弟一般不参与正常的省试殿试,正面的说法是不与寒门子弟竞争,以免堵塞寒门上进之路。很多宰执也很知趣,子弟读书再好也只让他们循恩荫之路晋升。如果把这种门面话抛开,对于帝王来说,却不无以这种理由防止大臣形成庞大势力的心思。所以这种单独考试并不容易,甚至比正常科举更难也是常事。
后来这种限制渐渐放开,只是留下了一项象征性的规定,宰执子弟和赵姓宗室如果中了状元,依例降一名,直到秦桧把这个规矩也打破。最著名的宗室状元则是宋徽宗第三子赵楷,以皇子身份中状元,例降一名为榜眼。
《同年小录》上加一个王素,对徐平来说却不是坏事,跟名相之子同年进士,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好处呢。